缘起:一位火鸡科学家的觉悟
刘慈欣的《三体I》拉开了一个宏大故事的序幕,在这个以物理学家杨冬自杀展开的故事里,“物理学不存在”和“火鸡科学家”成为了两个震慑读者又令人困惑的概念。“物理学不存在”对杨冬来说意味着前半生信念的垮塌,尽管在现实里也有一条“出路”是成立一个“后物理学研究小组”,针对“物理学不存在课题”水论文和申报基金,但对于才华横溢且有原则的杨冬来说,信念破产意味着活着没有意思,她不接受虚无。
读者知道,物理守恒规律被打破是源于智子的捣乱,是三体人对于地球人在技术上的降维打击,但局中人没有上帝视角,他们一开始不知道,他们本来坚信物理定律可以被实验反复验证,是人类能够发现和把握这些规律,却发现有一天定律无法被验证了,物理学仿佛可以被一种更高意志随意篡改,而人类只不过是农场里的火鸡,随时可能被农场主杀戮。于是,源自于罗素、被刘慈欣引用的“农场主假说”在小说中出现:
“一个农场里有一群火鸡,农场主每天中午十一点来给它们喂食。火鸡中的一名科学家观察这个现象,一直观察了近一年都没有例外,于是它也发现了自己宇宙中的伟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点,就有食物降临。”它在感恩节早晨向火鸡们公布了这个定律,但这天上午十一点食物没有降临,农场主进来把它们都捉去杀了。”
近几天开播的剧版《三体》对这一点很还原,火鸡也是第一部里很重要的隐喻,它揭示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自己是火鸡,我们不是主角,也改变不了更高的意志,那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就没有了意义?
《三体》剧照
主角汪淼就是一位火鸡科学家。刘慈欣没有用可笑的笔触去写他,恰恰相反,他和“火鸡警察”大史一起,构成了原著的两道光。没有他们,原著会非常灰暗,你可能会窒息到失去希望,因为当满屏都是叶文洁、伊文思这种火鸡悲观主义者,耳边充斥着“消灭人类暴政,地球属于三体”的时候,面对三体人的降维打击,乐观会沦为自欺欺人。
但汪淼偏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冒着身死玉陨的风险,赴一程前人未走过的路,追求真理的汪淼有一种古代侠客的悲壮感。刘慈欣写这种执着于真理的人,比他写女性要出色。在汪淼和史强的身上,既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也有一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们不是苦大仇深的、自我感动式地追求真理,他们一个秉持着物理学家的严谨,一个擅于自嘲和玩笑,关键时刻又绝对可靠,如果说刘慈欣在什么人物上倾注了光彩,那在第一部里显然是汪淼和史强,是他们的信念感让小说走出厌世的虚无主义。虽然,刘慈欣后来还是在小说里把宇宙毁了。
所以,改编《三体I》的成败,第一要看汪淼和史强的选角对不对味。幸运的是,张鲁一撑起了汪淼,而于和伟老师证明了演技可以弥补形象差异。我现在回看原著里史强说的这段话:“说得对,鱼都能犯罪呢!我办过一个杀人案,一个娘们儿把她丈夫的那玩意儿割下来了。知道用的是什么?冰箱里冷冻的罗非鱼!鱼冻硬后,背上的那排刺就跟一把快刀似的……”脑海里都是于和伟老师的眼神。于老师把这个角色演活了。
将《三体》影视化,人们自然也会关心其对历史的呈现方式。在原著里,六七十年代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是绕不开的,是构成叶文洁对人类幻灭的重要原因之一。观众知道她“恨”的来源,才能理解她此后的作为,目前看来,剧中叶文洁这个人物形象是立得住的。
《三体》剧照
叶文洁的前半生,是时代之下的可怜人,她把可怜转变成对人类的绝望,她相信人类的问题人类自己解决不了,于是在普通的一天,当监测“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后,她终究向宇宙发射了信号,把地球的命运交给三体人裁决。
可以说,《三体I》是三部曲中最具历史感和现实感的一部,在剧版的改编中,我们能看到编剧对此的审慎与认真态度。由此,我们就可以过渡到《三体》的影视剧改编。如何改编?为什么动画版会遭到书粉和大众的一致批评,剧版得到了良好反馈?
02
改编:忠于原著,有些妙手
如今我们知道,剧版《三体》改编的是原著第一部的情节。此时黑暗森林理论还未出现,第一部的重头戏放在红岸基地、“物理学不存在”、三体游戏、地球三体组织和古筝计划。《三体I》的未来部分并不多,尚且不需要改编者展现“水滴”、太空移民城、二向箔打击等极其考验工业技术的桥段,它最大的难度在于红岸基地的建模、三体游戏以及对历史的正确处理。因此在剧版《三体》的改编里,最考验团队的不是想象力和工业技术能力,而是历史感与科幻感的平衡,是对人物动机有分寸的呈现。
《三体》剧照
对此,剧版《三体》的策略是先保住原著党,通过原著党的口碑积累,稳住基本盘,同时向普通观众辐射。所以,此剧极度忠实于原著,剧中诸多对话就是从原著中抠出来的。但这样做势必伴随两个问题:一、没看过剧的观众进入有门槛;二、视听语言为小说语言让渡,部分桥段会有生硬之感。当书粉欢庆“过年了”“有那味儿”了的时候,也有部分路人观众抱怨剧情稍显云里雾里。
在风格上,剧版采用了写实为主、未来感为辅的策略。无论是开场宣传北京奥运会节目的画外音,还是21世纪初北京的街景、插叙部分播放的红歌,乃至常伟思、史强、汪淼等人的工作场景,剧集都力求突出写实感,而科幻元素穿插其中,剧集《三体》传递的,是人类与三体文明初步接触的惊喜、恐惧与惶惑。囿于技术水平,它的特效跟欧美一线制作还有差距,但从忠实程度来说,主创的的确确是认真研读了原著的。
这种忠实从“三体游戏”的改编中也能看出。《三体I》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桥段就是“三体游戏”,因为它是刘慈欣让读者快速了解三体人历史的手段,三体游戏中的脱水、乱纪元、三颗飞星、人列计算机等设定,也让读者印象深刻,并期待着影视剧能够怎样呈现。目前来看,剧版《三体》大致满足了书粉对于“三体游戏”的期待,受限于国内工业水准和投入资金,我们短期内无法指望一部国产剧达到《权力的游戏》《龙之家族》那般的特效,剧版《三体》在人物建模、脱水等设定的还原上,至少没有敷衍观众,在国产剧里已经算难得水准。
坦白说,剧版《三体》得到现在的口碑也要感谢动画版,后者让书粉宽容了心。在剧版《三体》的评论区里,你会发现逐字逐句照搬原著已经让粉丝心满意足,编剧没有魔改大家就谢天谢地。原本分外挑剔的原著粉在经过动画版“冲击”后,对于《三体》改编的期望值已经降到最低,改编《三体》,就像是一次需要揣摩书粉心理的应试作业,在此番做题较量上,剧版像是上了一次衡水中学。
《三体》剧照
在原创剧情上,就目前呈现的内容而言,剧版确实有一些妙手。以本剧第五集为例,物理学家汪淼对孩子们讲述追求真理的意义,这在原著里是没有的,但在剧中这里很有必要。因为剧版《三体》是一个面向大众的作品,在经过前四集的压抑过后,观众极需要一个情绪上的疏解口,在回应观众心理,也是为了使叙事递进到下一章节,同时增加汪淼的人物弧光。运用蒙太奇,导演将汪淼决定重启实验和他对孩子们阐释追求真理的意义交叉,正如同布鲁诺、伽利略锲而不舍地追求真理,即便遭遇无数挫折,甚至生命威胁,但历史最终会证明他们是对的,历史终将会站在真理一边,而主人公汪淼也是这样,他曾经因为物理守恒定律被打破而沮丧,他觉得自己无法对抗远超人类科学的外力,但是最终他仍然振作起来,去勇敢地承担自己的责任。在情绪上,这对观众是疏解,在人物塑造上,它让汪淼的形象更加立体,也更具有人格魅力。在叙事上,它也承担了起承转合的作用。以这个改动为例,剧版《三体》还是很用心的,他们其实是把《乡村教师》的主人公形象融进了汪淼这里。
剧版《三体》在视听语言上谈不上很高级,这关乎天分,更关于行业整体技术水准和人才储备,类似于《流浪地球》和《沙丘》《阿凡达2》的差距,一时无法改变。其二在于国内懂科幻的导演、演员、灯光师、道具师不够多,当观众看到同一部作品,有一个单元很有科幻感,另一个单元却很水,那很可能是因为执行人员不同,水准不一,涉及演员、编剧和道具师等人员对于科幻的理解力不同,成品的差异也就自然出现了。
不过,剧版有一点做的好于原著,那就是对于女性形象的刻画。刘慈欣描写女性的能力一直以来被诟病,《三体》出版后甚至引发了“作者是否厌女”的讨论,相比起三部曲里的汪淼、罗辑和大史,原著对于女性的描写较为逊色,刘慈欣在第二部里对庄颜形象的塑造甚至被诟病为男性“意淫”的产物,他对于女性形象的用词也很陈旧,比如:“一条苗条美丽的少女动人地笑了笑”、“少女袅袅婷婷地向潘寒走去”。从庄颜、程心再到智子,他对于女性角色的塑造沿用了温柔、忧郁、敏感、不够理智、感情用事这个性格模板,第一部里的叶文洁已经是他塑造地相对成功的女性形象。
相比之下,得益于演员的表演和视听语言,目前剧版的女性形象更加丰富,不会显得那么工具人,剧版里出现的女性学者、记者、科学家形象,不算格外出彩,但至少不太让观众出戏。只要不出现一些为了烘托男主角才能而强行让女性人物降智的情况,就做到了对女性形象基本的尊重。
至于未来将怎样塑造后两部曲里的庄颜和程心这两个争议较大的女性角色,相信对电视剧主创来讲会是不小的难题。
《三体》剧照
刘慈欣小说的一大局限,就是人物缺乏流动性,人物是按照刘慈欣给他们的设定和框架走的,缺乏外溢和灰色地带。比如说庄颜的设定是“善解人意、干净敏感的美好少女”,程心的设定是“圣/母科学家”,她们的行动基本就只会围绕这种单一设定去进行。刘慈欣的小说人物有一种算法感,算法根据设定和参数去跑,人的烟火气就少了,于是他笔下的人物不够灵动,也不及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小说巨人展现出的人性深度。当然,这并不妨碍《三体》是出色的小说,因为想象力和宏大的世界观使得大部分读者宽容了它在人物塑造上的缺陷。
03
一个作者的出色与局限
如今,刘慈欣的这部代表作已经是中国科幻的一座高山,但这不妨碍我们在指出其特别的同时反思局限。和许多书粉一样,我惊叹于《三体》的设定和想象力。从三体游戏、水滴,到黑暗森林、智子、二向箔、思想钢印,《三体》三部曲用了别人作家一辈子的创意。但这还不是作家最出色的一点,《三体》原著最值得学习的,是它能将前沿物理知识、深度理论,用非常具有小说感的方式让读者明白,在一些章节,小说甚至流露出浪漫主义或古典悲剧的质感,刘慈欣的天才,在于他能将枯燥的物理课变成天空歌剧。但他不是纯粹的浪漫主义,他擅于倒置浪漫话语,让本来浪漫的话在他的小说里变得毛骨悚然。比如《三体1》申玉菲对汪淼说:“三天后,也就是十四日,在凌晨一点钟至五点钟,整个宇宙将为你闪烁。”听起来很浪漫,看小说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在小说里,这样的黑色笑话还有不少,譬如“把一颗人类大脑送到宇宙”。
刘慈欣的长处很好看到,在讲故事、想象力和化抽象为具体这三大小说家基本素养上,他都有着过人天分。但他的短处也相当明显,比如他在女性塑造上的刻板印象、他对于未来世界性别想象的单薄。这些已经有论者指出,我这里不赘述。
《三体》剧照
值得探讨下去的是,《三体》流行后,有人看到“黑暗森林”体系和猜疑链高呼过瘾,有人批评刘慈欣是马基雅维利信徒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刘慈欣似乎有一种倾向,那就是他深信一种弥赛亚救世的观念,相信总有一个弥赛亚附体的人类代表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决断,带领人民走出黑暗时代。
刘慈欣童年时生逢苏联具有重大影响的时期,又在山西娘子关火力发电厂工作了25年,浸润于集体主义单位的观念,他从小阅读和接受的作品除了科幻,有不少也受到了苏联文艺观的影响。但与此同时,自改革开放以来,刘慈欣接触过反乌托邦小说,接受过知识界和民间对于《哥德巴赫猜想》的讨论,耳濡目染过为了真理奋不顾身的科学家形象,也经历了知识界对激进主义的反思。
刘慈欣深信西式普世价值具有它伪善的一面,而现代化的文明规范不足以让人类度过危机时刻。那么人类怎样度过危机时刻?《三体》的走向是悲观的,即便中途有过浪漫和恢宏,涌现了罗辑这样的智者,但刘慈欣并不相信人类就是宇宙的例外,到了第三部结尾,万物如沙粒,宇宙方生方死,他所书写的,是一种“天地不仁”的残酷。在这方面,刘慈欣是一个人类悲观主义者,他觉得人类的贪婪、自私、好奇心,乃至人性本身,终有一天会反噬人类。但我们不妨反问一句,如果幸存下来的人类毫无人性,这样的幸存者,还能称之为人吗?
在思故渊的《<朝闻道>与诺斯替主义:刘慈欣的科学观念》一文里,作者提到一个有意思的观点:“刘慈欣的科学观念并非‘科学’,他本质上是一个诺斯替主义者。”因为“现代科学哲学毫无疑问是反实在论(Realism)的:科学是一种对世界的观察的经验主义的总结,并不认为科学对世界的观察就是世界的真实”,但是在刘慈欣的小说里,科学理论是对现实的一种在任何时空下都能成立的精确描述,真理成为一种凝固不破的东西,由此,作者提出刘慈欣是一位“不自觉的诺斯替主义者”,诺斯替主义相信:“现存的世界是有缺陷的,是一个更高等级世界的幻影;人类的堕落在于对于智慧的弃绝,人类获得拯救的唯一手段即是获得‘诺思’(Gnosis)——也就是真知,来自上界的奥秘知识;而人类的终极目标则是回归——离开尘世,回归上界,修正自己的缺陷。”
刘慈欣
有论者批评刘慈欣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批评他总是在关键时刻安排一个男性扮演智者,比如《三体》里的汪淼、罗辑、韦德,男性智者一脉相承。而刘慈欣喜欢描写一种绝对情境,那就是一个人与绝大多数人之间的分歧,营造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绝感,最终往往是那一个人掌握了真理,要么是那个人拯救了世界,要么是人类没有采纳那一套真理,走向灾难。在参透真理和毁灭之间,刘慈欣小说的叙事是高度二元对立的,他臆想了一种全人类命运取决于个体是否参透宇宙真理的情况,这在小说描写上是非常有爽感的,因为从古至今读者都爱看浪漫悲壮的英雄主义,都会被那个富有人格魅力却不被众人理解的“真理代言人”所吸引,但如果作为一种科学观来说,刘慈欣小说的思想局限是非常明显的。
高中阶段,我第一次读到《三体》,当时惊为天人,震撼于中国还有这样的作家。后来阅读了一些社会学和政治学的书籍,也去学习更多文学上的叙事和塑造人物的经典,才将《三体》去魅,更充分地去看待它的优缺点。
至今在我心里,刘慈欣仍是一位富有创造力的作家,他的想象力、浪漫和对于人性之恶的洞察放在世界科幻之林都毫不逊色,而他在小说《乡村教师》里的温柔遐想、在《流浪地球》里的反乌托邦色彩和对于民粹主义的讽刺,其实都说明他不是一个简单的马基雅维利信徒,他的思想里既有信奉弥赛亚的情结,也有对于“多数人”和乌托邦深深的不信任。但同时,如今的我也意识到刘慈欣的科学观、社会学观和人物塑造亦有他的局限。我想,尊重一位作家的方式,就是既不落井下石,也不溢美、不神话,有一分话,说一分话。
汪淼发现物理守恒规律被打破之后依然选择诚挚地追求真理,这份诚挚也是我愿意呈现给《三体》这部出色小说的态度。
刘慈欣/重庆出版社/科幻世界/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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