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打响后,我们部队进入一级战备。
按照下午团党委会的意见,部分团首长要下到边防上的连队或哨所。当时,我在团司令部当文书,因我是从二连调来的,就让我跟随卢副参谋长去二连。
卢副参谋长心底正直。性格豪爽,干工作雷厉风行。当晚,我们就乘火车出发,经过牡丹江市一营营部、下城子二连连部,一路没有下车,直达边防上的二连一排驻地。
一排的主要任务是守卫绥芬河一个铁路上的涵洞。洞的那边就是苏联国土。
卢副参谋长在动员中,首先组织大家学习了毛主席“战争与和平”“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等有关论述,接着他说,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在我们北边不远的珍宝岛,苏联的坦克正向我们进攻,大炮正向我轰击,武装部队正向我侵犯,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做好战斗准备。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制定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决不开第一枪。”如果敌人胆敢向我发动武装侵略,我们将坚决予以还击!大家振臂高呼:“用鲜血和生命保卫祖国!决不让侵略者践踏我国神圣领土!”
遵照上级要求,为了适应战争环境,我们的作息时间颠倒一下,即白天休息睡觉,夜间学习训练,当时管这种生活方式叫“西半球生活”。 训练都从实战出发,非常严格。练射击,全是活动靶或行进中射击;练徒手格斗,都是捉对儿实打实地摔打;练打背包,擦枪,紧急集合等,都在不开灯的情况下摸黑进行。
由于部队进入一级战备,我们都是子弹上膛,枪不离身,睡觉也不脱衣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写在营房的墙壁上。虽然紧张艰苦,但人人精神饱满,士气高昂,摩拳擦掌,随时准备上战场。
卢副参谋长与战士们同住一个炕,同吃一锅饭,我和一排的战友们一样站岗、放哨,巡逻。
我们的营房在一座山南的树林里,岗楼在这座山的北半坡,岗楼下面就是通往苏联的铁路涵洞。岗楼对面五六百米的山坡上,就是苏军的岗楼。
上午十点,我和刘班长、小王去岗楼接班,绕过一座山,翻过一个坡,踏着雪道,步行二十分钟到达岗楼。我们与下岗的张班长等三人列队互行军礼后,张班长交待了一些情况就下岗了。小王在岗楼外站固定哨,我和刘班长值游动哨。我们俩先到岗楼内,拿起望远镜向对面望去,认得苏军的哨兵叫伊万诺夫——上士班长。过去,双方接班后,都向对方挥挥手表示打招呼。形势紧张后,谁也不跟谁打招呼了。特别是珍宝岛战斗打响后,双方对敌,都提高了百倍警惕。我们俩放下望远镜,走下山去,到洞口、洞内检查一遍,未见异常情况,就返回了岗楼。
我们刚进岗楼,只听小王喊道:“郑班长(因我曾当过他的班长),刘班长,你们看。”我转身一看,只见对面山头上来十多名苏军士兵,其中一人指指划划的,不知说什么。我拿起电话机,向卢副参谋长报告了情况。卢副参谋长指示说:“要沉着冷静,注意观察,及时报告敌人动向。”
我说:“刘班长,你守电话机,随时报告情况,我去站固定哨。”刘班长坚定地说:“我去!”说着,人已冲出了岗楼。岗楼内外,不过十多米远近,本不算什么,但在战斗一触即发的战场上,却有着特殊的深刻含义。一旦战斗打响,前沿哨兵将是袭击的第一目标。
我站在岗楼内的窗前,左手拿电话机,右手拿望远镜,眼睛盯着前方。“报告,敌人从山上走下来,共有十五人……一个上校,一个少校,一个上尉,其余十二人手持冲锋枪……已到山脚,继续向前走来。”眼看就到国境线,形势非常紧张。我正要报告,敌人却转身向回走去。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刘班长狠狠地骂道:“他妈的,量你‘北极熊’也不敢!”
两个小时后,我们下岗回到营房。我走进值班室,只见卢副参谋长正在蹲着给战士们洗衣服。我急忙夺过来说:“卢副参谋长,你咋能………”“嘘”,卢副参谋长打着手势说:“小点声,大家刚睡着。”因为我们白天睡觉,中午一点正好半夜。刚才有情况,紧急集合,准备战斗,情况解除后,大家刚刚入睡。卢副参谋长看见盆架下面有一盆没洗的脏衣服,就悄悄端进屋洗起来。洗完那盆衣服,我们俩又把几个战士的鞋垫烘干才休息。
根据形势发展,上级命令我们在岗楼左右两侧设两个昼夜潜伏哨,一是保证铁路涵洞和岗楼哨兵的安全,二是观察敌军动向。此处是战略要地,敌人要侵略,别无进兵之道。
从营房到两个哨位,都要经过一段开阔地,而这两个地段都在敌人视线之下。为了不让敌人发现,首长把上下哨的时间定在凌晨五点和晚上八点。白天一班要值十五个小时,夜间一班要值九个小时。
这天凌晨四点,我和刘班长、小王去接东哨的岗。穿过百十米的开阔地,开始攀登一座雪山,接近山顶,我们开始爬雪洞,如果打成雪道,就很容易被敌人发现。爬过四五十米的雪洞,到了哨位。值班的张班长等三人交待情况后就回营房了。
这个哨位,其实是个一米多的雪洞,只能卧着或坐着,不能直腰。顶上横着几块木板,两边用树枝顶着,以防上边的雪塌下来。向左五米处又挖了个雪洞当厕所。雪地上铺个雨衣,上面铺个皮大衣,我们就坐卧在皮大衣上。里面有一架望远镜,一部报话机,一挺轻机枪,向北处有两个拳头大的孔,一个机枪射孔,一个了望孔,通过了望孔可以看到敌人在军营内的一切活动。我们三人做了临时分工,刘班长当机枪手,小王当报话员,我当观察员。一上午平安无事。
中午十二点多,我们打开挎包,每人吃了几块面包,浑身增添了力量。我拽过水壶,拧开壶盖要喝水,只觉得水壶像冰块一样,在嘴上倒了半天,连一滴水也没倒出来。我们这才想起,水壶挎错了,应该挎在皮大衣里面。这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滴水成冰,热水壶早已变成了冰冰壶。
没有水咋办?越说渴,越渴。突然,刘班长笑着说:“傻瓜,我们三个都是大傻瓜!放着现成的水不喝,挨渴活该!”小王说:“在哪?”刘班长伸手掏了一把雪说:“这不是吗?”是的!当年红军爬雪山,饿了吃草籽,渴了吃把雪。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场上,饿了吃炒面,渴了吃把雪。于是,我们都吃起雪来。这雪吃到嘴里,像白糖一样沙,像冰棍一样凉,但在嘴里含一舍,嚼几下,就化成了水。吃了几捧后,果然不渴了,只觉肚里冰凉,浑身打冷颤。不能跑步,不能打拳,我们只好坐在那里,用手使劲拍打腹背胳膊和腿,以增加身体抗寒能力。
突然,我发现苏军军营有坦克开了进去。“小王,向指挥所报告。”“是。”“一辆,二辆……共九辆,型号,T62。”卢副参谋长听到报告后指示我们,“继续观察,发现新情况及时报告。”这些坦克开进军营,靠山墙东西一字儿摆开,上面盖着白布伪装。
阵势刚摆好,从营房内出来一名军官,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军衔,身后还跟着两名卫兵。他走到坦克群旁,比划一阵,又拿起胸前的望远镜向我们这里望了望,用手朝我们这儿一指,九辆坦克的炮口
“唰”地一下一齐对准了我们。刘班长说:“难道敌人发现了我们?”我说:“不可能,哨位上面有一棵小桦树,上下哨都在夜间从雪洞中进出,非常隐蔽。”“那他们这是干什么?”“我想,这个山头不但能看到他们的营房,还是山口的屏障,他们是作贼心虚罢了。”
晚上八点,我们交了班,爬出了雪洞,这才站起身,直直腰,伸伸胳膊,踢踢腿。只觉两腿自膝盖以下麻木僵硬,有些不听使唤,没走几步,我就一头栽倒,轱辘辘向山下滚去,到半山腰被一棵松树挡住,才幸免于难。
吃饭时,大家都围绕敌人的坦克展开了讨论,当有人提出“敌人是不是要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时,卢副参谋长笑着说:“那好啊,毛主席布下的口袋阵正等着‘北极熊’来钻呢!”‘北极熊’到底没敢钻我们的口袋阵。
一个多月后,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取得了完全胜利,敌人的侵略计划被我们彻底粉碎。战备解除,部队换防,我们奉命南下大连守海防。
临行前,我们再次登上雪山顶,望着祖国的大好河山,欣赏着这银色的世界,想起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是啊!祖国的大好江山怎能让敌人侵占?祖国母亲的洁白身躯决不能让强盗玷污!有的战友扑在雪地上,伸开双臂,好像要把这座雪山抱走似的,我向着北京鞠了一个躬,捧起一把洁白的雪,闭上眼睛深情的亲吻着,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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