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5月,我在故乡黄县九里镇完小上学,大约是5月14日这天,我们的孙校长紧急召集全校同学,都到四年级教室里去,因为全校的教室以四年级的最大。就是这样,也还是容纳不了,不少同学只好站着,或坐在开着窗的窗台上。
尽管这时县城还没解放,尽管九里镇距县城才九华里,尽管城里的日伪军偶尔还出城袭扰,但校长严肃的面孔仍透着难以完全掩饰的喜悦。当他扫视全场后,见同学们正安静下来,便提高嗓门大声宣布——
“同学们,现在让我告诉大家,就在5月8日那天,苏联红军攻克柏林,德国法西斯正式宣告灭亡。据初步证实,法西斯魔王希特勒已经自杀身亡。苏德战争取得了最后胜利,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伟大胜利!”
校长宣布过后,略停顿了一下,全场异样的肃静。我左右看看,又向后看了一眼,同学们都眼望前方,有的张大了嘴巴,却不出声。当我回头再次眼望前方,不知从哪里借来那么一股子勇气,好像下意识地鼓起掌来,谁知这掌声如爆竹被点燃引信,引动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德国法西斯垮台,希特勒一命呜呼,这使我高兴得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到教室,上午没有课,我脑海里涌出四句话,是五言四句,打油诗式的,具体字句现在忘记了,也算是我生平写的第一首“诗”吧。
记得当时我一口气写完后,悄悄去往教导处,孙校长正在跟一个陌生人谈话,一见我进来,便问我有什么事。我不好意思地说:“有点事儿。”那陌生人见此情景,便告辞离去。我这才小声地告诉校长:“我写了这么四句,不知算不算是……诗?”说着就递给了他,校长看过后马上点头:“写得不错,不过不要随便给人看,你背下来记在心里,这张纸不要留,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点头答应,明白了他的意思,正要转身出去,校长又把我叫住了,从抽屉里拿出他平时用来吸烟的火柴,不容分说,将我抄“诗”的那张纸点着烧了,还细心地将纸灰收进纸篓里。
正在这时,只听校门外人声喧嚷,校务主任匆忙进来,在校长耳边嘀咕了几句,校长的脸色骤然一变,打个手势要我回教室里。我刚回教室,就从窗户上看到一队便衣伪军狗子闯进校院,有几十人之多,分明是来找校长的。这些人手中都有“家伙”,不是步枪就是“匣子”,还有一个扛着一挺轻机枪。有一位年龄大些的同学认得出,说这是驻在县城西圩子里的伪七区区中队。
这些人打头的几个抓住校长不放,厉声呵斥:“有人报告了。你们刚开过大会,给八路搞宣传,通匪!”孙校长支支吾吾,还在周旋着。我们这些孩子在教室里,心都紧绷着不出声。
就在这紧要关头,九里镇镇公所的胖镇长和几个乡丁带着香烟和酒前来解围,一个劲儿地解释:“我们这里是模范治安区,哪里有什么八路九路的。他们上午开的是例行周会,可能有人误传了。”七说八说,伪区中队队长见了好烟好酒,也变了态度,要孙校长当场保证“日后不给八路做宣传”。孙校长总算逃过了这一劫。
只是这个谜,直到本县完全解放后也没解开:到底是谁跑到县城去通消息的?那么快——步行都来不及,多半要骑自行车。肯定不是镇长,那又是谁?
过了若干年,我仍未忘记童少年时期碰到的这个未解之谜。看来世上的多少大事小情中,难免有些本应有答案的却终无答案,直到被时间湮没或被人渐渐遗忘。不过,以上这桩事我始终记着。最后我只能说:真相已被当事人永远带走了。
幸而那桩事并未造成大的恶果,留给我的还是那突然爆起的掌声——这才是时代前进的真正鼓点。(石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