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没有绘画功底的人也能把一个人惟妙惟肖地描画出来，那个人，就是妈妈。
前几天，在翻看电脑里存的老照片扫描件时，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它是我见到的妈妈最早的照片，是她与大舅妈的合影。那时，她才二十一岁。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画面泛起了黄，却没有褪色。你看，又浓又黑的头发在耳后扎起了两个俏皮的小辫子，齐眉的刘海儿梳得熨帖、柔顺，衬衫翻着雪白的领口，两弯疏淡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灵秀的大眼睛，白白的脸颊和雪白的牙齿使那朵微笑平添了一丝妩媚。
这，就是那个从村头走来的姑娘，青春健康，不曾涂脂抹粉，却靓丽动人。
妈妈六○年出生，兄弟姊妹八个，排行老四。做姑娘时，并未受多少罪，嫁给爸爸后，却吃了很多苦，三十刚出头，鬓发就开始白了。妈妈很怀旧，总是喜欢跟我们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她最爱看的电视节目就是反映旧时代的。
没有读书，是妈妈一生最大的遗憾。她说，受了二十多年的气和苦，要是识字，早就把那些伤心过往写成了一本子一本子的日记。心有不甘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女重蹈她的覆辙，因而始终支持我们姐弟俩上学。看着伙伴们陆陆续续辍学到南方打工，我们从来没有动过放弃读书的念头，一是因为我们喜欢读书，二是因为某种说不上来的东西。那种东西，我们直到后来才渐渐地看清它的庐山真面。记得1998年夏天，姐姐差几分没有考上县一高，爸爸、叔叔、伯父都撺掇她放弃，说女孩家家的，不做个睁眼瞎就行啦，云云。但是，妈妈一百个不同意，说砸锅卖铁也要供她继续读书。就这样，姐姐些许不情愿地选择了另外一所高中，四年后顺利考上了大学。
我们姐弟俩小的时候，她虽不能给我们辅导功课，却经常给我们讲为人处世的道理。可以说，我们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她一手塑造出来的。她不曾打过甚至骂过我们，只是适时地、语重心长地开导我们几句，不叫我们走歪路。有什么心里话，我们也都愿意跟她讲。而爸爸，长期在外打工，又不善于表达，加之吸烟、酗酒成性，老是惹妈妈生气，我们跟他一直比较生疏，甚至产生了严重的隔阂。不瞒你说，从小到大，我们一进家门，总是兴冲冲地叫妈，从来没有叫过爸。
对于一个农村家庭而言，同时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其困难可想而知。常年在外打工的爸爸，也并不能彻底改变家里拮据的局面。为了给我们积攒学费，妈妈一个人扛起了六亩多地的农活。然而，从播种到收获，她总能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活上，她对自己从来都是省吃俭用，衣服大部分都是拾姐姐，甚至拾我的。平时也很少买肉、买菜，感冒了就硬撑着，连药都舍不得抓。而对我们，她从来都一百、一万个舍得，唯恐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我们放假一回家，她就会做满桌子喷香的饭菜，叫我们吃得狼吞虎咽。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姐姐考上了公费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她心底的几块大石头相继落了下来。另外，家里的经济条件渐渐有了好转，她不用再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闲暇时间也充裕了很多。于是，年过半百、毫无语言基础的她开始偷偷地、硬着头皮学习识字，从小学一年级的语文教材啃起。我们一回到家，她就抓着课本，攥着铅笔，问这个字怎么读，问那个字是不是多音字。不管说严寒还是酷暑，她从未中断过学习。那股子如饥似渴的劲头着实令身为儿子的我钦敬而汗颜。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她已经能十分顺利地读我出版的一套丛书了。她曾经自我调侃，当时要是选择了读书，现在一定是大学教授了。其实，她不知道，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老专家。
由于脾气相迥，爸妈时常拌嘴，尤其是我和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我知道，差不多每一次都是怪爸爸。但妈妈很少在我们面前数落他，唯恐我们跟他加重隔阂。后来，妈妈告诉我，她一再忍让，只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俩。她不希望被别人笑话，也不想影响我们的心情和学习。这就是为什么爸爸、妈妈的婚姻很快就会破裂的断言始终没有应验，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姐姐能沿着求学之路一路走下去的根本原因。
本以为姐姐考上研究生与博士生之后他们之间的火药味会淡一些，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爸爸的坏脾气变本加厉，吸烟酗酒，酗酒吸烟，不讲道理，语出伤人。妈妈头发白得更多了，也更难以释怀了。她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有时说起伤心事，甚至会难以自持地失声哭出声来，哭爸爸叫她遭的一辈子罪。我埋头默默地听着，心里说不出地难受。我读大学期间，爸爸依旧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我却连一袋麦子都搬不动，也没有兼职赚点生活费，一切还都要靠爸爸拼命地干活。可是，不知怎的，我跟爸爸之间的隔阂似乎有增无减，甚至恶化到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现在想想，之于他，我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是多么的自私与残忍。
有时候，我禁不住地恨爸爸，恨他害妈妈受窝囊气，恨他喝酒闹事，恨他越来越吝啬。但最终，我还是无法恨起来。我没有资格去恨他。我也知道，爸爸的坏脾气也部分缘于二十几年的生活重压。他已经老了，对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了。他曾三次向妈妈提出离婚，而每次我们姐弟俩都不在场。妈妈说，要离婚，本该也是先由她提出，因为她根本找不到爸爸跟自己离婚的理由。妈妈已经仁至义尽。我感到揪心地疼。我不明白，难道风风雨雨三十年换来的就是一句简单的离婚吗？
作为孩子，我夹在他们之间，该如何说，又该如何做呢？我谁都不想伤害。我没有权利伤害他们。毕竟，孩子是父母的希望和全部。孩子一旦令父母失望甚至绝望，夫妻关系、家庭关系还能如何维系？没有感情的婚姻是僵死的、冰冷的，仅靠孩子维系的婚姻是脆弱的。作为孩子，我希望找到一个契机，一个能让相互谅解融解爸妈之间的矛盾的契机。但这个契机又在哪里？如果我能找到，又何时才能找到呢？
我深爱着我的妈妈、爸爸和姐姐，我向往着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我希望妈妈不再活在痛苦的记忆里。我希望操劳了三十年的爸爸能舒舒服服地歇一天，不必再为明天挣不到钱而焦虑。我知道，要实现这些愿望，我必须学会去担当。
看到妈妈这张做姑娘时的照片，我心头不禁涌起一阵酸楚。妈妈付出这么多，又得到了什么回报呢？照片里的她，美丽端庄，微笑是那么的甜蜜、迷人。她原本可以嫁到一个更好的人家的，最后却嫁给了爸爸，生下了姐姐和我，并辛辛苦苦拉扯我们长大。但是，我并不希望时光倒转，让妈妈他嫁。我要让她知道我会成为她的骄傲与自豪，让她苦尽甘来过上幸福的生活。那时，她会再度年轻起来，而照片上的那朵微笑也会再度绽放的。
妈妈，儿子在远方祝您母亲节快乐！
初稿于2009年
增补于2016年母亲节
赞比亚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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