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0年代,我们村和邻村为了解决娃娃们上学难的问题,合力建了一所小学。在本地还算学识渊博的老马,成了新学校第一批民办教师。
那时候,小学每年都要举行大大小小二十几次考试。这些来自县、乡、学区的考卷有铅印的,有油印的,质量往往都不太好,散发着浓重的油墨气味不说,还一抹一手黑。
考试时,邻桌之间要隔几十公分的距离,考前准备考场,满教室就是拖桌子,拖椅子的声音。每当这时候,老马就喜欢站在门口,歪着头看我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能他觉得,我们拖来拖去的就是在“演戏”,因为老马一直带着我们作弊。
方式有多种,具体可分为两类:一是在考生座次上做手脚。他在安排考场位置的时候,总是一个“好学生”搭配一个“差学生”。当时我们用的都是长条桌,如果一张桌子坐一个人,根本坐不下,只能一张桌子安排两个人,对于这样的布局,上面派来的监考员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二是现场公布答案——这听起来很荒唐,但老马当时却做得游刃有余。当年考试都是按班设考场,上级派一名主考员,班主任就配合监考。老马监考的时候总是拼命地给主考员倒水喝,水喝多了要跑很远去上厕所,老马就趁机,一本正经慢悠悠地公布答案。
老马这么做,其实也有苦衷。我们所在的学区有个“土政策”——一个班级平均分达不到及格线,除了老师要受停课处分以外,所带的学生也将面临被拆分。
老马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老马。
2
老马和其他老师不同,他教我们知识从来都不是为了应付那每年二十几次的考试。相反,他甚至特别反感考试,“一张卷子,一支笔,几十分钟就定了一个学生好坏?”老马喜欢这样絮叨。
课堂上的老马很可爱。很多次上课铃都敲三遍了,他却还站在讲台上,一动不动——那是他在琢磨着该讲点啥。等他琢磨好了,喊一声“上课了”,就开始讲,具体什么时候喊,得看他的心情。
有时候老马琢磨的时间有点长,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就离开位置追逐打闹,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玩起“拍贴画”。有几次,老马看我们玩得高兴,也参与了进来。
偶尔有个别学生的发音不对,偏偏大声用力地读,在集体发音中凸显出来,常常引得满堂哄笑。(网络图)
讲课时,他总把教案和课本撇在一边,单凭一张嘴,就能讲上几十分钟。他喜欢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历史,此外,也教我们认字和写作文。学期伊始,老马就把课本后面几百个生字一个个地写在黑板上,让我们抄,我们每周抄一遍,学字的同时,也练习了书法。
老马为了鼓励班里写得最认真的同学,会拿出自己的藏书作为奖励。至今,我的书柜里还收藏着他奖给我的三本书——《百年孤独》、台版的《黄金时代》以及《象棋中局初探》。
我从小学读到中学,再去外地上大学,工作之后又辗转多省,中间搬了好几次家,可这三本书我一直没有弄丢。
老马偶尔也教我们英语。90年代,英语在小学阶段的教育中绝对是一个新鲜事物,我们一帮子碎脑瓜的娃娃,咿咿呀呀地跟着他念:“mother——妈妈”,“nice——好的”,“sky——天空”……
童音清脆,英语课就好像音乐课。偶尔有个别学生的发音不对,偏偏大声用力地读,在集体发音中凸显出来,常常引得满堂哄笑。
在师资力量短缺的年代,老马常常身兼数职。学校设置的劳动课,多数情况下就是组织各班一起拔草,老马带着我们去班级卫生责任区,却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只动员学生多拔、快拔。
他带着我们,一棵一棵细细拔,每拔一棵,就给大家讲解这种草的名字、生长习性……有时他突发兴致,还会带着我们坐在草地上唱歌儿。
不久,村里就有人传老马的坏话了,“瞎教,上课天南海北地胡诌!”、“不好好上课,就带着孩子耍,一个个心都野了。”、“考试题不教,教什么外国话,孩子在家都不正经叫人!”
村子只有那么大,传来传去就传进了老马的耳朵里。可老马却不在乎,他该怎么教,还是怎么教。
3
老马的教学事迹,终于传到了镇上教委领导的耳中。
一次课上,老马正带着我们满屋子丢纸飞机,看谁的纸飞机能穿过两重房梁之后插到草棚顶上。这时候,校长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
“马老师,教委刚才来人了,针对您讲课的方式说了几句。他们过两天来听您的课,一节语文一节数学,教育组长带人来听,挺重视的,您方便稍微准备一下吗?”
这个说话客气的年轻校长,曾经是老马的学生。老马私下里,让我们喊他“大师兄”。
过了几天,戴黑框眼镜的教育组长带着学区的几个老师,如约走进教室。他们是来听课的,可授课老师老马却还没到,因为还没到上课时间。
同学们见了几个严肃而又陌生的老师,都不再交头接耳了,大家纷纷在桌子上立起了书,躲在后面。上课铃响过第二声,还不见老马的身影,“黑框眼镜”在教室里踱着步子,不时翻翻学生的文具盒,安静的教室里,传出铁皮的摩擦声。
门终于开了,老马夹着本书踱进教室,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校长。
语文课还比较顺利,老马讲了一整节课,印象中也都是课本里的东西。数学课上,老马给大家讲了一道课本上的例题,大概说的是“水池有一个进水口一个出水口,进水口每分钟注入多少水,同时出水口每分钟出多少水……”
老马讲得清楚,我们学得也很认真,一节课四十分钟,老马10分钟就讲完了。剩下的时间,老马让我们自己看书,自己则在教室的过道里溜达。
课堂气氛略显尴尬,原本陪着领导坐在后面听课的校长起身,走到老马身边,压着嗓子说:“马老师,你看能不能把后面的几道练习题再讲一讲?”
“讲完了啊,后面的题一个熊样,就改了个数,有讲头?”老马说。
“课堂上嘛,老师多讲,学生多学,你平时不都是这么上课的嘛?”校长声音提高了一点,帮着老马打圆场。
“一节课一道题,学生能消化掉就不错了,又不是鸭子,填着喂!”老马的声音更大。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位听课老师,“扑哧”一下就笑出了声。
当时我们已经在读五年级了,也算是大孩子,多少懂一些事。我们明显感觉到现场的气氛不对劲,大家都开始为老马担心。
不料这时候,老马快步走上讲台,抄起粉笔就把刚才的题目又在黑板上抄了一遍。他下笔用力很足,把粉笔压断了好几次。
老马声音洪亮,对着全班朗声道:“同学们,刚才的题目有问题,我们跳出题目来看,谁家水池子里放水还开着出水口?傻子才会这么做!咱们不当傻子,这道题目应该这么解,第一步,关上出水口……”
呼啦啦,教育组长带着一群老师起身离去。
4
老马被停课了,我们好久都没见过他。
有关他的传言在学校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流传开来,他们说老马根本不会教书,就领着学生瞎玩,活该被别人告了。
我们也换了一位姓韩的老师,他是我三爷。三爷教了我三个月后,暑假就到了,过完暑假,我离开了小学,到镇上那个有着四层教学楼读初中去了。
初中课程很多,光作业就能压得人肩膀生疼。每天上七节课,每个课间休息不到五分钟。大家都不敢喝水,因为厕所太远,来回走路得10分钟,根本来不及,迟到的学生还得罚站一节课。而教学楼里的厕所,只能老师用。
在新学校,我们每半个月至少就有一次大考。那时候,除了每次大考后放的那半天假,我在学校里最期待的事,就是每月一次的体育课了。
因为第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就惊喜地发现,上课的老师竟然是老马。
老马是半个月前来初中的。教育组认为,老马的教学方式只会误人子弟,他们讨论来讨论去,拖到最后,才决定把他调到初中来教体育——文化课都要考试,他们不放心让老马教。
初中升学才是重点,老师压力也大。而教体育则意味着没有升学压力,上课只要混一混就过去了,这让一些带主课的老师很羡慕。
老马却不以为然,他路子野,不止一次地越级给县教育局写信,还去找校长吵架,要求给学生减负。他觉得学生们学习压力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每天有充足的体育锻炼时间,于是又去找校长,争取给体育课加课时……
老马做了种种努力,可我们的书包分量一点儿都没有减轻,体育课的课时,不增反降。
我们的教学楼前有一片空地,再往前有一排平房,靠近大马路的两间就是体育组的办公室。隔三岔五,我们就能看到老马站在大马路边上,跟其他老师,甚至是校长吵架。
他们吵架的主题,几乎永远不变——老马的体育课又被占用了。
“那个班一个月就那么一节体育课,你还要、要、要,做什么化学实验,就差这四十分钟,就做不完实验了?” 他脸色不知是被晒的还是因为激动,通红通红。
站在老马对面的老师姓王,他正轻声说着什么,接着又传来了的老马大嗓门,“做不完实验那是你不会教,别想占我的体育课!”
“我是不会教,哪像你,想教还教不成呢!”王老师生气了。
此后,再有老师想占用体育课,都是直接找年级组长说一声。他们都不再搭理老马,更不会通知他。
很多次,老马一个人把两个篮球、一个铅球、两张破弹簧垫搬到操场等了半天,也见不到学生来上课。学生们都被其他科目的老师圈在了教室里,埋头苦读。
我做过老马一个学期的课代表,可当时担任这个班干部,并不算“荣耀”。
只有“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才适合做体育课代表,学生们这样认为,老师们也这样认为。更何况教体育的老马,也不受校长和其他老师的待见呢!
5
王老师说老马想教课还教不成,这让老马很难受。所以在后来的体育课上,他总忍不住要过一把教书的瘾。
体育课上,趁着大家休息,老马总爱讲点什么。历史、地理、时政新闻,老马抓过来就讲一通,大家都觉得新鲜,也愿意听。
记得在一次体育课上,老马组织大家跑步。几圈跑了下来,班里的一个女生捂着肚子掉了队,有好事者,指着那个女孩子裆处的一片鲜红惊叫,一群人围了过去,大惊失色,嚷着报告给了老马。
老马却不慌不忙,他先让几个男生拖来弹簧软垫靠墙放了,又安排了几个女生扶她去坐着休息。接着,老马集合起队伍,在露天的操场上,给我们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
他讲了不到30分钟,我们安静地听着,面红耳赤。
我们是有生物课的,但各班的生物老师都像是串通好了似的,讲到那最关键的几页,或是粗略地跳过,或是让我们自学。当着同学的面,我们也不好意思细看,最后,是体育老师老马,为我们补齐了青春期应该要知道的知识。
那是9月初的一个普通的下午,我想着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就央求爸爸给我买了一个足球。我想在教师节那天送给老马,求他教我们踢球。
但这份礼物,却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
6
教师节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老马一直没来学校。他们说老马是疯了。
他再回来是半年后,精神的确出了一点问题,性格变得很怪异,老师们都远远地躲着他。学校连体育课都不让他教了,把他安排在后勤部门的锅炉房里。
关于老马“疯了”的原因,传言有很多。有人说,他得罪了人被揍了一顿,打坏了脑子;有人说,他的家族里本来就有遗传性的精神病,怪不得别人;有人说,他根本不会教学,还整天妄言“教育制度不合理”,是自己把自己硬生生地憋疯的……
可疯了的老马始终都觉得自己是一名老师。
他曾拿出自己家的百十本书,把锅炉房弄成了一个小的阅览室,让学生们随便借阅,有喜欢的可以直接拿走。可学校领导却认为“看闲书耽误孩子们学习,影响考试成绩”。
最后,学校还专门组织了一次收缴各班的“闲书”的清查活动,把那些闲书,连同锅炉房里的所有余本,全部被投进了火堆。
此后,老马的病越来越重,在我考上高中的那一年,他离开了学校。
我上了高中,离家更远,学习任务也更繁重。在学习最艰苦的时候,我开始不停地怀念自己的小学时光,那时候老马教我们读书,教我们写字,教我们认识各种大自然里的花草……
后来,我上了大学,认识了很多学识渊博的讲师教授,接触了很多知名的专家学者,但唯有乡村教师老马,让我时常想起,又难以忘怀。
后记
前些天我回老家,几个儿时的玩伴聚在一起,觥筹交错间,我无意中提起了老马。
“早疯了,大冬天穿一条内裤在大马路上扫雪,谁劝也不听。”
“老马那时候教的我,害得我连中学都考不上,种一辈子地啊!”
“老马得六十多了吧。”
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我静静地听,脑海里却不断浮现老马光着身子,执着扫雪的情景。
马老师,大家都说你疯了。可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惦念着,路上无雪好行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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