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梁村北靠凤凰山,南临桃花溪。村子不大,二三十户人家散散落落,像一把花生撒在地上。沿碎石小径斜上去,是一片竹林,隐着一处院落,门前站着一株合抱粗的老柿树,枝叶繁茂,把两间青砖瓦房遮得严严实实。当成群的蜂蝶围着淡黄色的柿子花喧闹时,他把她娶回了家。
来年秋天,老柿树挂起红灯笼时,女人开怀生养了一对儿龙凤胎。从此,男人叫她黑女她妈,女人唤他银锁他爹。
男人在山南山北都是个人物,读过几年私塾懂得子曰诗云,见天反剪着双手,威严地进进出出。一副金边儿石头镜整日架在鼻子尖儿上,咳嗽一声险些就会掉下来。闲时捧着本蓝布封皮儿、纸色发黄的旧书,一看就是半天,油瓶儿倒了也不扶。
王梁村识文断字的人少,年三十家家贴对联儿,男人就大显身手,家里人来人往赶集似的。老听见女人的吆喝声:黑女,给你爹沏壶软枣叶儿茶;银锁,帮你爹裁纸喽……名叫黑女银锁的双生娃撅着嘴被指使得小颠脚儿团团转。
男人写对联的时候,女人就站他跟前儿,戴铜顶针的手里抓着老蓝布围裙,一会儿殷勤地给他弹弹身上的灰,一会儿又细心地给他抻抻衣襟,还歪着头柔声问:他爹,想吃点儿啥,我给你做!
男人嘴刁,有白菜不吃萝卜,有肉不吃豆腐。女人就变着法儿给他做。平时全家喝红薯叶糊涂面条,给他另做的是兑碗儿面。一小罐儿香油宝贝似的藏在炕头那只描着富贵牡丹花的陪嫁箱里。面条一起锅,女人就摸索着把油罐儿抱出来,拿筷头儿往里蘸一下,在兑碗儿面里麻利地搅动,说是点滴香。鸡子下的蛋,除了他谁都别想尝个蛋花儿。后院有棵花椒树,傍晚时分,女人哼着眉户戏来到树前,掐一把花椒嫩叶,洗净晾透,和面擀饼抹油,把切碎的花椒叶细细撒开,单给男人烙张千层油馍。女人说了:他爹是识字儿人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就得好吃好喝尽着来……
女人也不简单,能做一手精巧女红。村里人至今记着她过门那天穿的水红色绣花鞋,说是跟戏文里唱的一模一样:罗裙下把那红鞋儿露,满帮是花,金丝线锁口,五色的丝绒绳又把底儿收,真个是巧手难描,画又画不就……惹得四邻八村爱美的闺女媳妇争相来瞧。女人出了名的能干,养了三头猪、一头牛和一群鸡子,房前还种了两畦儿菜,一天到晚吃的涮的,忙完人再忙哑巴畜生的,没拾闲儿的时候。东院的婶子西院的弟媳都一脸羡慕,说:黑女她妈,你是种啥啥行养啥啥成啊。
女人模样齐正耐端详,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桃花溪里的水。门牙缺个豁儿,爱用手背堵着嘴笑。每天,女人忙完后,总会搬个小板凳挨在男人跟前儿,一边飞针走线扎花绣朵,一边听他讲古道今论文话武。男人像个旧时说书人,总是这样开头:三侠五义七侠剑,小寡妇上坟秋海棠。接下来,不是“设阴谋临产换太子,奋侠义替死救皇娘”,就是“金龙寺英雄初救难,隐逸村狐狸三报恩”,直把女人听得不是针扎了手,就是布剪豁了口。
庄户人家的日子就这样过着说着,说着过着,冰一样滑过……
转眼就是端午节,嫁到山南的小姑子要回娘家来。女人大清早就忙着杀鸡炖肉,炸糖糕蒸花馍包粽子,忙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看着又在翻旧书的男人,忍不住隔着窗棂扯着长长的嗓子喊:银锁他爹,给咱挑担水去。男人把书往胳肢窝底下一夹,挑着桶就出去了。不大会儿,男人就急赤白脸扎叉着两只手连声叫着黑女她妈黑女她妈进来了。
女人急急地问:咋啦咋啦?男人斯斯文文地回:井掉桶里了。女人一愣,随即手拍着大腿说:老天爷呀,桶掉井里了吧?掂着把竹笊篱就跑出去了……
男人照样坐下看他的书。
哥,哥!隔壁的叔伯兄弟大呼小叫着跑进来:我嫂子捞桶时掉井里了!男人“呼”地站起身,手中书扔得老远,煞白着脸,旋风似的扑到井台边,看也不看就往井里跳……
柿子花又把桃花溪畔的王梁村熏醉了。夜,静得像一池春水,银色的月光穿过老柿树的缝隙泼洒下来,屋子里明晃晃的。男人抱着女人,说黑女她妈,以后可不敢诳我了。女人没话,只把身子使劲地往男人那边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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