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6年正月,蒙古骑兵进入临安城。
历史记录了陈宜中连夜逃出临安,记录了张世杰带着二王率军南下,记录了文天祥代替陈宜中前往蒙古军营谈判,却无法再记录更多普通人的命运。
比如进士蒋捷。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临安陷落那年蒋捷大概32岁,金榜题名刚刚两年,因为这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被称为樱桃进士。他还没有开始当官,他想报效的朝廷却已亡了。
如果南宋不亡,这个书香世家的少爷,原本的命运轨迹,想必是二三十岁安安稳稳地走入仕途,六七十岁安安稳稳地退休——以他的性格,大抵会如此。
人的命运,是受时代影响更多还是受性格影响更多?
当亡国的命运落到文天祥、赵孟頫、蒋捷的头上,文天祥选择了与国同死,赵孟頫选择了前往大都,而蒋捷选择了隐居竹山做遗民,默默无闻至老死。
于蒋捷,大宋亡国与否,他的人生大概都不会轰轰烈烈。
他的不争和淡然,他血液里的家族基因,早已决定了他人生的走向。
宜兴蒋家
蒋捷生于江南望族宜兴蒋家。
少年时代,蒋捷和一般大户人家的少爷,过得没有什么两样。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
——蒋捷【昭君怨·卖花人】
这个被苏轼称为“东南无二蒋,尽是九侯家”的江南豪族,给了蒋捷含着金匙的开端,也给了他死于遗民的宿命。
蒋家的起源很古老。《蒋氏家乘》记载着蒋家起源于西周初年周公旦的第三子姬伯龄,传到蒋捷是第九十六世。
姬伯龄封在蒋地。蒋国被楚国灭后,姬伯龄的后人分散四处。直到东汉初的浚遒侯蒋横,被司隶匡路诬陷致死,蒋横的九个儿子四散逃亡。第八子蒋默和第九子蒋澄一起南逃到江南阳羡 ( 今宜兴) 。蒋横的冤案平反后,九子皆封侯。蒋默和蒋澄分居滆湖东西,从此有了宜兴蒋家。
蒋家出王侯将相,出忠臣孝子,也出名士才子。
王莽乱政时,蒋诩不肯合作,隐居三径。
靖康之变时,蒋兴祖力守宜兴,不敌而死。
蒋捷的父亲,给蒋捷三兄弟取的字是胜欲、靖欲、政欲——在这个理学传家的家族里,恪守天道人伦的信念已融入族人的血脉。
天下太平的时候,蒋家人就安安分分地做官、做事,勤勤恳恳地为君王分忧。
天下不太平的时候,那该怎么办?
那也没有什么办法。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独善其身也许是惟一能做的事。
湖海漂泊
临安陷落后的三月,宋帝和太后等人被迫随蒙古大军北上,五月,张世杰、陆秀夫、陈宜中在福州另组小朝廷,拥立益王为宋端宗。
小朝廷并不安稳,一直东奔西逃。
同样东奔西逃的还有蒋捷。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
万迭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
影厮伴、东奔西走。
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
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
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
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
翁不应,但摇手。
——蒋捷【贺新郎·兵后寓吴】
写这首词的时候,蒋捷大概正流亡于龙游、兰湾、苏州一带。
那些天的狼狈是不用说了,每天枯荷包冷饭、不停脚地东奔西走,最难忍受的大概是曾经“软语灯边、笑涡红透”的家人都不在身边。曾经锦衣玉食的富贵少年,如今连栖身杨柳的孤鸦都不如。
熟识他的人,最锥心的大约是最后这几句:老人家我给你抄抄《相牛经》抵酒钱可好?不要啊?好吧,呵呵……
蒋捷的奇异在于他的承受力,无论多么痛苦的事情,他都只是淡淡地道来。
《兵后寓吴》写于哪一年已经不知道了,可知的是,于蒋捷,“听雨歌楼中、红烛昏罗帐”的少年已经远去,“听雨客舟中、断雁叫西风”的壮年,正如影相随。
渺渺啼鸦了。
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
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
起搔首、窥星多少。
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
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
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
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
计无此、中年怀抱。
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
烟未敛,楚山杳。
——蒋捷【贺新郎·秋晓】
1279年3月,南宋军队与蒙古军队在崖山殊死一搏。宋朝战败,陆秀夫背着幼帝跳海自杀,十万军民蹈海求死。一切尘埃落定。
南宋遗民
凡有朝代兴废,便有遗民。往前翻有伯夷、叔齐是商的遗民,往后翻有傅山、王夫之是明的遗民。
但南宋的遗民,比前朝历代都多得多。
譬如画兰不带土的郑思肖,宋亡以后非但在居所前大书“本穴世界”,即连平时坐卧都是坚决朝南,决不向北。
譬如写《武林旧事》的周密,临安城破后开始流亡,南宋彻底覆灭后隐居不出,埋头写书。
譬如宫里的画师钱选,他也隐居不出,自称“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图画开”。
又譬如陈仲微,远走安南;李用,浮槎扶桑……这些人宁愿客死异国,终身再不履元土。
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宜兴蒋家人在宋亡后也大多做了遗民,不肯仕元,例外的只有蒋捷的堂兄蒋瑀玉。蒋瑀玉原是南宋的安吉主簿,蒙古兵攻常州时,蒋瑀玉曾奋起提义军救常州,但没救成,弃家入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做了元朝的杭州学录。
蒋捷有没有机会做元朝的官?也是有的。
1305年,元大德九年,臧梦解、陆郈向朝廷举荐蒋捷,蒋捷拒绝了。此时距离他当初中第,已经三十一年;离临安失陷,也已经二十九年。
拒绝的原因,大抵是彼时彼处,“人间富贵总腥膻”。
虽未正式走入南宋的官场,他也谈不上是宋的臣,但家族里埋下的忠臣义士的种子,如今发芽了。
亡国,给蒋捷的痛极其深重。那些隐藏在心底的激烈的情怀,在《竹山词》里时能瞥见。
夜倚读书床,敲碎唾壶,灯晕明灭。
多事西风,把齐铃频掣。
人共语、温温芋火,雁孤飞、萧萧桧雪。
遍阑干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
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
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
是非梦、无痕堪记,似双瞳、缤纷翠缬。
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说。
——蒋捷【尾犯·寒夜】
《竹山词》是蒋捷的词稿,竹山先生,是这个樱桃进士选择做遗民以后新的身份。
竹山先生
宋亡以后,蒋捷曾有一段时间,隐居在滆湖之畔的竹山。
竹山在滆湖侧,是云阳侯蒋默的封地,附近有小竹林。
蒋默在函山兴家不久,便将新家让给小弟蒋澄,举家迁居到滆湖之东的南新柯山桥的云阳村定居,与滆湖之西的蒋澄家隔湖相对。
蒋捷是蒋澄一系的后人,但滆湖却始终是蒋家共同的祖居所在。
蒋捷爱竹,似乎是天然的。竹与蒋家,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自从蒋诩隐居三径以来,三径竹的传奇便融入蒋家的传统,竹也成为蒋家的家族徽章。
如同青年时考进士、临安城破后流亡是自然而然的选择一样,宋亡后选择做遗民、隐居祖居竹山,也是蒋捷自然的选择。
枫林红透晚烟青。 客思满鸥汀。
二十年来, 无家种竹, 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 老去万缘轻。
只把平生, 闲吟闲咏, 谱作棹歌声。
——蒋捷【少年游】
1296年,蒋捷自函亭迁居晋陵 (今武进) 前馀。
蒋捷迁居前馀,大概和其妻佘素玉有关。佘素玉是晋陵学士佘安裕的女儿,大概也就是蒋捷流亡苏州时令他思念的“软语灯边、笑涡红透”的家人。
这是他在湖海漂泊二十年后,终于过上安定的生活,他在前馀手植翠竹,这些翠竹渐渐繁衍,因此而成前馀竹山。
但不知什么原因,不久之后,蒋捷又一次离开前馀竹山,前往沙塘港竹山。
根据零零碎碎的史料记载,滆湖之畔的竹山、前馀竹山、沙塘港竹山、无锡南泉竹山,似乎都留下过蒋捷的踪迹。这些竹山,是蒋捷生前就以竹山为名,还是在他死后,以竹山为名?似乎也很迷糊。其中被提到最多的沙塘港竹山,似乎是蒋捷最后的落脚处。
沙塘港竹山在太湖边上,是太湖七十二峰里的第三十八峰,号称小竹山。
小竹山附近有马迹山,五里外有阳山,十里外有塘门,隐居马迹山的曾晞颜,长居阳山的周祖儒,世居塘门的岳飞后人岳君举,都和蒋捷有不浅的交情。
他们都是遗民,是能够和蒋捷在寒夜里、芋火旁,怀念往事的人。
武进人谢应芳也零星听过这些往事,譬如岳飞后裔为何自九江迁来此处,譬如蒋璨如何因救岳飞被罢职闲居十年……谢应芳小蒋捷五十岁,替蒋捷保管过一段时间的《竹山词》。他说年老的时候,有人特意来寻他,以惠山泉相赠并求看《竹山词》。可惜时间太久,谢应芳手里的《竹山词》已久为乌有了。
谢应芳与蒋捷结识时,大概尚是青年。中年以后,他也遭遇了与蒋捷类似的颠沛流离,他感叹“战骨缟如雪”,感叹自己的三千白发,都是乱离愁。
而蒋捷,到底是温和的。
据说蒋捷最后的生涯,可能是寄居在沙塘港竹山的福善寺里教书授业。福善寺里如今还保存着一口镜水如意凤陶缸,传说便是蒋捷寄居时送给寺里的。
大概是蒋捷几番考虑以后,认为做教书先生是最好的选择,既能避开官府的干扰,又能谋食生计,还能把自己一身的才识学问散在民间。宜兴蒋氏家族本就是理学世家,有蒋之奇、蒋璨、蒋瑎、蒋堂、蒋重珍这样的理学名家。蒋捷自己的师承也十分清晰,他的老师是陈肖梅,陈肖梅的老师是蒋重珍,蒋重珍的老师是尤袤,尤袤的老师是喻樗,喻樗的老师杨时,杨时的老师是程灏程颐,程灏程颐的源头,便是周敦颐。
《宜兴县教育志》里说,清光绪六年,宜兴周铁桥附近兴建竺西书院,里面供奉有竹山先生蒋捷的牌位,以纪念他在竹山首开设馆授徒的先河。
《常州府志》里也提到说,有一个山东姓冯的年轻人,慕名来学习。大概因为实在贫穷,只能以布为学费,蒋捷收下后,到了冬天,用这布给他做了衣裳穿。二年以后,冯氏学成归山东。又几年,蒋捷卒,冯氏匍匐来吊,哀痛欲绝。
《无锡县志》里说蒋捷好著述,可惜元末兵祸,这些著述大多没有保存下来。除了《竹山词》,蒋捷传下来的另一本著作,是讲理的《小学详断》。
一点尾声
大约在1321—1323年间,蒋捷结束了被人遗忘的一生,彻底隐没在历史的背影里。后人把他与张炎、周密、王沂孙并列为宋末四大词人,但他的传说很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写这首词的时候,蒋捷大概只是五六十岁,却已经过尽了他的一生。
从鲜衣怒马的贵公子,到颠沛流离的异乡客,再到心如止水的亡国遗民。人生到此,再无意外,也再无波澜。蒋捷淡然地接受了他的命运。在以后的日子里,淡然地过着他的日子。
只是偶有午夜梦回,他也许会问自己:
旧游旧游今在不?梦也梦也梦不到。
至于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岁月,那已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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