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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12期|谢伦:云朵上的村庄

时间:2021-12-24 10:13:09  来源:  作者:

  到大林正值六月,山下已是暑热难耐,但山上依然凉风习习,继而感觉还有点冷,来时多亏阮洪流嘱咐我多带了两件衣服,要不然,还真吃不消。大林村坐落在一个叫帅旗山的山顶上,海拔一千二百多米,曾是保康县店垭镇的一个深度贫困村。这里为神农架与大荆山交汇处,群峰连绵,深涧大壑,方圆几百里苍苍莽莽,若不是有一条蜿蜒的水泥路缠绕着爬上山来,你绝对想象不到,在那高高的山顶上,居然还有一个住着二百多户七八百人的村庄。

  刚下过一阵雨,阳光从云层里冒出来,将整座山照得郁郁葱葱,绿意盎然,路边的树叶野草都水灵灵、油亮亮的;乳白的云雾像巨大的蒸汽一下子自峡底喷涌而起,一团团牛奶似的鼓涌着漫上山头,随即又向另一座山头鼓涌而去——原来帅旗山上也还有山,不过山上的山就相对很小了,如缓缓起伏的土丘,或一个一个孤立的蒙古包,一些人家便零零星星散落在“蒙古包”的腰间和脚下;“屋舍俨然,交通阡陌”之间,是田地庄稼与山相连。帅旗山其实是一个与云天相接的地方,站在山口遥遥望去,那些家户就像是住在云朵上,一个从城市来的人,会惊叹大林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就是陶令的那个“世外桃源”的现实版。

  当然,猛然闯进如此清新美妙又白云飘飘的自然环境里,有这种感觉也属正常。“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云朵之上的大林,当下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大好时节,各种植物你绿我红争相吐艳。除了山坳的各类野花,冲田里的苞谷仍在吐絮,一丘丘的土豆,蔬菜基地的各类蔬菜,以及种着板蓝根、柴胡、益母草、七叶一枝花等药草田都铺开了一片又一片的七色花海,它们在湿漉漉又明晃晃的阳光里,宛如画家笔下的泼墨水彩,赤橙黄绿满纸云烟。特别是靠在山边的梯田里的那些烟叶树,都长到了一二人高,也还在开花,它们随着梯田的走势,一层叠着一层,锦缎般的妖娆摇曳。我家乡枣南山区也种烟叶,但还从没见过有这么多彩的烟叶花,也从没见过如此高大的烟叶树,绿茵茵的,芭蕉树一样杆粗叶阔。不禁跑下烟叶地和一匹宽大的叶片比了一下,竟然有一庹多长。阮洪流笑着告诉我,这就是他们前两年才从云南引进的k326新品种,最适合高山生长,花子好看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高产质优,年成好的时候,一亩地能烤上等烟二百多公斤,若再加上每年政府的产业奖补,每亩可收获三到四千元。“噢!一亩烟能收入三到四千,十亩烟就是三到四万哪?!”阮洪流见我有点吃惊,说咋,不稀奇,大林村靠种烟发财的人可不老少。但前提是烟要烤得好,也不容易。扶贫的应有之义在富民,而富民又重在有适宜的产业做支撑,在大林,烟叶种植也只是多项特色产业中的其中一项。说着,他转过身又指了指旁边的一面山坡,问我,可认识那些树?我放眼望了望,树都不粗,也不高大,密密麻麻的林子,还真不认识。——栗树、橡树、乌桕?好像都不是。还远不止一面山坡,是一坡连着一坡,葱葱茏茏把整个山给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说,可不是那些一般的树,它们是大林村开发培育的经济林,主要有皂荚、核桃、苹果柿、木瓜、软籽石榴等,都是大林村的摇钱树呀,和我们其他产业一样,是大林村村民们发家致富的聚宝盆、钱袋子呢。

  在前面蔬菜基地的路边上,停着一辆大卡车,原来是村支书李百刚正带领着合作社的十几位村民在地里采摘蔬菜,见我们一行走过来,村民们大老远就喊着阮书记、阮书记,乐呵呵和他打招呼,说笑,一个个春风满面。阮洪流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向前,也加入到蔬菜分类装箱的队伍里。他们把一篮子一篮子刚摘的辣椒、四季豆、茄子、扁豆、西红柿等挑选规整装车,准备送往保康县城各大蔬菜超市和一些企事业单位,说这些菜都是他们的定点定时采购。听村支书李百刚介绍,山上的季节比山下要晚一个多月,山下的季节菜收官了,高山菜刚好接上茬。大林的蔬菜都是绿色有机菜,都是采取人工锄草,不用除草剂,不打催熟药,也无须投资大棚,完全是阳光雨露的自然生长,菜的生长周期长,味道厚实、纯正,极受市场欢迎,价格比市场上的大棚菜要高出好一大截。

  虽然下了雨,但脚下已是硬化了的水泥路,尽管放心走。村里的房子大多星散,却都依山就势盖得结实整齐,一律的青砖青瓦,或青砖红瓦,既实用又漂亮。去山半腰刘天东家,刘天东跟他老婆朱世英正在猪舍里忙着喂猪。就在五六年前,刘天东还是个愁吃愁喝、住着危房的深度贫困户,而现在的他,已然是大林村的致富领头人了,住着二层小洋楼。小洋楼说小可不小,上下层三百多平,鲜艳的红顶子,白云青山里老远能看到。他家猪舍就修在小洋楼靠右一侧,一格子一格子的,每个格子里都育有一到两头大肥猪,数数,二十几头。刘天东说,这猪马上就可以出栏了,都二百来斤了。刘天东是养猪能手,也是种烟叶的专业大户,有自己的烤烟炉子。进门见院里停着一辆大型的农用耕作机,一辆农用卡车、一架旋耕机及其他的生产资料。我在他家里转了转(三百多平的面积,太宽敞了,感觉在这儿只能用“转”字才算合适),瓷砖、地板、落地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对刘天东来说已经是过去时了,电视电脑空调冰箱等各类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客厅里的彩电是高清全屏,有七十多吋吧,特别大,冰箱也大,冰箱是三节头的(分不同温控),立在墙角比我个儿头还高。可是他老婆朱世英却说那只是个摆设,说,我们这山上凉快得呢,大夏天也不热,用不上。用不上也得买一个,村里家家儿都有么。我说刘天东,你比城里人日子过得好。刘天东嘿嘿直笑,有点儿害羞,使手抓抓头皮说,哪哈儿呀,我这可不算啥子,还有比我更好的,你们去采访采访郭大荣家、周正美家、康兆勇家,还有谁谁,他们比我还好呢。现在我们村个个都过得好。在我们的交谈中,刘天东和他老婆朱世英的脸上始终都堆着笑。朱世英不住气儿地给我们沏茶,接过刘天东的话头儿道,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得了精准扶贫的济,得感谢党和政府。不是我说场面儿话哈,要不是阮书记他们山高路远地跑来帮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的,哪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说出来你们莫不信,过去我们大林村人,穷得连路也没得走,水都没得吃哟!

  朱世英嘴巴溜,哗啦哗啦的,仿佛一口气要说尽大林村的前世今生。

  也真是,曾几何时,大林村还是另一番模样。

  在大林村走访,问:大林村为什么叫大林?答:就是山大林子大嘛!过去的大林村,啥子都缺,就是不缺山大。大林村的人虽然就住在山顶子上,但四周仍旧是山,是山连山,山环山,山套山,起伏连绵又壁立陡峭地站在那儿,像个铁桶把大林死死围住,围成了一个山的王国。山是大林的依靠,是大林人的筋骨,却也是大林千百年来的沉重枷锁,祖祖辈辈的大林人,掰指头数数,没几个能够打开这把锁,走出过这片山的。在精准扶贫之前,大林村人均全年可支配收入还不足一千元,全村七百九十六人,就有四百三十四人生活在深度贫困线以下,百分之八九十的家户住的都是土坯房、危房,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哪户人家不是在为最基本的生活打饥荒的。因为穷,大林成了保康县出了名的三多村:单身汉多(说不起媳妇),傻子丫乎多(近亲结婚),没妈的孩子多(媳妇跑路)。

  二零一五年九月,襄阳市国税局稽查干部阮洪流受组织委派,来大林村担任扶贫工作队队长兼驻村第一书记。精准扶贫是场硬仗。既然是硬仗,要想打赢,就得知彼知己,就得精准把住贫脉,找准穷根,对准“靶子”,有的放矢。阮洪流说,他来大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家底儿”。那段时间,他哈下身子,迈开双腿,爬山下沟,几乎把大林村二百多户人家走了个遍:或是进院儿和主人家一起掰苞谷,或是到田间地头帮乡亲们起土豆,张家长、李家短,了解每家、甚至每个村民的具体的生产生活情况和思想动态。其实大林村的贫困状况阮洪流早就知道一些,“三多村”的名号也时有耳闻,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可十几天跑下来,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比他想象的还要贫、还要困!村里有歌谣:“高山大坪子,包谷土豆过日子,要想吃顿大米饭,除非女人坐月子”。而究其因(经过他细致的调查研究),首要的,还是自然环境过于恶劣,一方水土养不了一方人。——大林的山实在是太大、太高了,气温常年偏低,地里不产东西,就像歌谣里唱的,主粮只有土豆和苞谷,连红薯都很少种(红薯也比土豆苞谷怕冷呢),而且一年只能种收一季,村民们完全靠土里刨食,没有其他进项,生活艰难;其次是传统经济作物科技含量太低,比如烟叶,种子是老品种,种植是老方法,几十年如一日,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第三是在特色养殖上,如养猪、养牛、养羊,也因缺少技术受到局限,又都是一家一户的单打独斗,形不成规模效益。第四,是基础设施太过薄弱,往年欠账太多。大林村的地域广,到现在还有很多地方用不上电,勉强能架上几根电线杆儿的,只有靠店垭镇较近的两个自然村小组,却也因电压太低,时有时无,放个屁声音大一点,就跳闸。村里没有网络,打不了电话,更看不上电视。而这些还在其次,最突出、也是最紧迫要解决的是交通和用水。用村民的话说,叫穷得连“路也没得走,水都没得吃!”大林村除了一条从店垭镇通往村委会九公里多的村级沙石公路外,其余的全是泥巴路,天晴还可以将就走,一遇雨雪天,根本出不了门,既影响了群众生活,也制约了经济发展。阮洪流说,二零一五年九月十五日他第一次来大林,大林的路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大林的山路陡坡曲折,急拐弯儿多,那天碰巧也下雨,他开着越野车一路上左摇右摆,泥泞打滑,吓得他冷汗直冒,还没走到村口呢,车子就趴进泥窝里了。末了还是村支书李百刚就近喊了几个村民,拿铁锹,拿绳索,还有的是抱来石头和苞谷竿儿(垫车轮子),前拉后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车子给弄起来。但是路难走和“水都没得吃”相比,水更要命!大林村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大山奇自然风光好,但石漠化太严重,中看不中吃,是把漏壶,盛不住一滴水。“天上下雨地下流,雨停三天用水愁。”属于山青水不秀,水资源极度匮乏地区。不说种庄稼靠天收,就是最起码的人畜用水,也难保证。你若问大林人一年四季最盼望的是什么?三个字:盼下雨。哪怕下雨出不了门,哪怕把人憋死在屋里,也还是要盼下雨。阮洪流说他刚来大林那会儿,看到每家每户门口都挖有一个大土坑(有的是两个),一问才知是用来接天水的。讲究点的是把土坑糊糊水泥,不讲究的,就在土坑铺块塑料布,等老天爷下了雨好蓄起来。七、八月的天气,他亲眼见水坑里都长虫子了,布满绿苔,有一种高脚细腿的虫子,俗名叫“水上漂”的,滑雪一样在绿苔、水面上滑来滑去,可村里人照旧用它来做饭烧茶。——没办法呀,一家人洗脸就用一盆水,先是老人大人洗,再孩子洗,最后水都洗油了、洗稠了,洗油了洗稠了也舍不得泼,还得去喂猪饮牛。村民们告诉他,这还不算啥呐,若是遭遇到大旱天,那才叫惨啰,得下山到神农架那边的白猫沟挑。“白猫沟、白猫沟,鬼娃子笑,人娃子哭。”——提起白猫沟,恨得人牙根儿疼,看起来并不远,但山太大,看山跑死马,一上一下就是几十里地,去时下坡陡,回来陡爬坡,山高路远、路险,一担水累死半条命。什么叫水贵如油?你来大林就能体会。

  村里一直流传着某人用一担水就换回一个媳妇的故事,可说是故事,也是现实。

  阮洪流回忆,他在村里吃的第一顿饭,是闭着眼睛吞下肚的——他想到那些长腿高脚的虫子,那满坑的绿苔——吞下了那顿饭,也就横下了一条心,不把乡亲们的困事难事解决好,绝不离开大林!

  积弱积贫的大林村,有大难小难一大堆的难。阮洪流掐指算算,毫没犹豫,他选择第一个要攻克的,就是大林最大、也是最难的吃水难。阮洪流至今记得,那天,当他在村民大会上宣布要给大林村找水时,会场先是一片安静,继而就你一言、我一语嚷嚷开来,村民们根本不信:“阮书记,我耳朵没听错吧,工作队要给咱大林村去找水?大林的地界儿哪哈儿有水?水在天上呢,要上天上找吗?”“莫不是说神仙话哟,还是歇歇吧,大林村祖祖辈辈都没办法的事,就凭你两句空话就能解决?”“工作队要是帮我们大林找到了水,解决了吃水用水问题,大林村就修庙塑菩萨,给你们磕头烧香!”——这不能怪群众,阮洪流说,在过去的粗放扶贫阶段,我们的干部说话不兑现,下乡扶贫走过场儿,除了逢年过节送一袋米、两壶油,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没干,给老百姓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也正因如此,“为其艰难,才更显勇毅,为其笃行,才弥足珍贵……”这回不管有多难,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把事情给办好、办牢,把群众对我们的信心挣回来!

  阮洪流是个性格爽直的人,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开完会便和村支两委的干部一起请专家,定方案,然后各自都带上干粮水壶和砍刀,穿山越岭,披荆斩棘不走常规路,专走没人走过的路。面对莽莽群山,他坚信,喀斯特地貌山上没水,不等于山底下也没水。在深入莽林的那些日子里,起早摸黑儿,就不断有好心的村民提醒他:“阮书记哟,大林的山里老虎豹子是没有,长虫(毒蛇)、熊瞎子可不少,还是要小心啰!”但这些,阮洪流都顾不得了,有了一个承诺在身,他没有退路。好在老天爷并没有辜负他,是个下午,阮洪流说,终于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断崖下找到了细细的一线泉流。当时他兴奋得,一屁股坐在水沟里,好半天没舍得爬起来。——“找到了水,其他再难的事都不叫难了。”作为村里第一书记,他以身作则,和全村人一起下深谷、上高山,搬砖垒石背水泥,日夜奋战了三个多月,硬是在山谷底修建了大林村有史以来第一个提水泵站,在山顶上建起了第一个一千八百多方的大型蓄水池,提水高度达到一千五百米,安装了两千多米的提水管道,铺设八千多米的供水管网,由泵站把泉水提到山顶的蓄水池,再利用高山的自然落差,通过供水管网流向各家各户。2016年的6月19日,这是大林村人永远都不会忘怀的日子,沸腾的日子,就是在这一天,大林人第一次喝上了清澈甘甜的自来水。——“我们再不用喝有虫子、有绿苔的水了!”“我们再也不怕老天爷耍威风闹干旱啰!”“这回的扶贫工作队,可真是真抓实干的工作队呀,是咱大林村的大恩人哪!”

  然而,面对群众的一片赞扬,真心的感激,阮洪流并不满足。因为单靠这一线细细泉流的日积夜蓄,还远不够全村人用水的需要。于是,他又到市里请来专家,带着勘测仪器,四处勘探,最后硬是在海拔一千多米的一个山坳里,打出了大林村的第一口井。这口井一直打到地底七百二十米深,当地下水咕咕嘟嘟冒出来时,许多的大林人都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有了泵站的水,又有了深井的水,大林人从此告别了“水贵如油”的历史。

  后续的事儿一件接一件。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阮洪流马不停蹄,趁势而上,开始兑现他的第二个承诺:修路。跑市县两级交通部门争取计划,想方设法筹集资金,资金有缺口,就发动党员群众出义务工,半年不到,拓宽、硬化路面达四十多公里,把水泥路修到每个自然村小组,通到每家每户的家门口,彻底解决了村民们出行与运输困难。而后,他又争取电力部门支持,把原来只有三个台区,三个变压器,总容量一千安伏的农网,改造成八个台区,八个变压器,总容量八千安伏,基本满足了全村的生产生活用电需求。有了电,4G的宽带网络也能够开通了,家家儿都可以看上电视,也打得通电话了。这期间,村里的危房改造也在同步进行,需要易地搬迁的村民,也都逐步地搬进了整洁漂亮的安居点。

  还有一件事群众一直反映很强烈,就是村里没有专职的卫生员(村医),没一个看病的地方,谁要有个大病小灾,基本是硬撑等死,实在撑不住又不想死的,就得翻山越岭到店垭镇或跑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医院看,极为不便。群众利益无小事。阮洪流再次跑市里县里到处化缘,东筹西讨,给村里盖起了宽展明亮的卫生室。并重新培训医护人员,配齐配全所需医疗设施,从而实现了村民小病小灾不再出村。

  用了将近两年时间,大林村最基本的公共服务设施建设逐步完成了。群众的生产生活方便了,出门进屋有了笑脸,村容村貌也得到很大改观。但阮洪流心里明白,这也仅仅是便民、安民、富民工程的一部分。大林人的贫困还摆在那儿,相对于贫困,基础性硬件的改变是容易的,而接下来如何去因地制宜、因户施策,带领大林人走出一条自己的脱贫致富路,才是精准扶贫的重中之重,一块最难啃的硬骨头。

  不过通过一年多来的扶贫实践,他深深意识到,要啃下这块“重中之重”的硬骨头,首先要做的,并不是给贫困户资助多少钱,找来多少脱贫项目,而是村民思想上的建设与转变。大林村有相当一部分穷惯了的贫困户,“等、靠、要”的思想十分严重。不管你怎么去发动,怎么去宣讲脱贫的思想理念,党的政策如何好,他就是不动弹。——生活从来如此,先人们就是这么过来的,理所当然,他们也还将这样过下去。有个别“村混子”甚至公开耍痞:要做你们去做,你们扶贫有责任,立了军令状的,完不成任务,撤你们的职,关我屁事。我反正是不怕的,反正政府不准饿死人,我只管坐在墙根儿晒太阳,看热闹。而心里想的却是有政府就靠政府、吃政府,不靠白不靠,不吃白不吃,靠得理所当然,吃得心安理得。家里没有了就去找村委会、找工作队要,要了你还不能不给,不给你们就是不爱民,不亲民。谁要得越多,谁就越有本事。基于这种思想,你要他出个集体义务工,不去!村集体基本建设要占他一点点儿地,没门儿!二零一六年春天村里修路,按设计要求,路得翻越村民赵三水的自留山,好说歹说,赵三水就是不干:翻山可以,给翻山钱,按米算,1米多少钱,10米多少钱,一天多少钱,一个月、一年又多少钱,不照国家规矩来,狮子大张嘴,江湖四海地耍横。在给村里修建提水泵站时,供水管网要经李大志家门口过,李大志就搬个椅子坐在门口的场子里,要过路钱,不给钱就不许施工。虽然这些矛盾后来经多方努力,都一一得到化解,却因此耽误了村里及全体村民们的好多事、好多工夫。尤其这种遇事就想捞一把,能沾一点是一点儿,不要白不要的思想在村里很普遍,在很多人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些现象给了阮洪流很大启示,在扶贫工作中,哪怕你是在做好事,也不见得人人都会满意你、拥护你。目光短浅,只顾眼前,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没了再各对(凑合)的事在大林村时有发生。大前年夏秋,上一届扶贫工作队曾给村里的深度贫困户张二宝送去了三只羊,是希望他能以此为基础,每年母羊产仔,壮大羊群,好好发展养殖业,结果他回头就把三只羊全都卖掉了,吃光了。还有村里的单身汉周幺巴子,私底下,人们都叫他周混混儿、浪荡子儿,一年四季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去他家看,门和窗子都是破的,屋里连一把像样的桌椅都没有,村里人嘲笑,就是扔块砖到屋里头,也难砸到一个东西。就这,年底工作队给他送去慰问金,他也是转身就跑到店垭镇上喝酒打牌。喝光了、输尽了,又来村委会哭穷,要吃要喝。凡此种种,要想打根子上解决问题,光靠“输血”肯定是不行的,会越输越贫。扶贫不是养懒汉,还是得从思想转变抓起,还是得“扶贫先扶志,治贫先治根”,变“要我发展”为“我要发展”。想办法开动宣传机器,把思想建设作为“扶贫攻坚”的方向盘,人心向上的指路灯。最终的目的,是让他们自己觉悟,想办法去自力更生,能自己造出血来。否则,钱用完了就完了,前面一切的努力都白搭。

  但思想转变说起来易,做起来难,它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只在村民大会上喊口号,老百姓最反感的就是口号。要治病,关键得开对药方子、找准药引子。阮洪流和村支两委经过反复多回的商议讨论,最后确定,就从村风民风入手,以社会公德、个人品德、家庭美德、遵纪守法、勤劳致富等几个方面为准绳,举办“和谐家国情,邻里一家亲”大林村道德大讲堂,采用春风化雨,潜移默化之法,去挖掘道德力量,聚人心,树正气。并以此为抓手,在全村开展道德模范与致富能手的评比活动,为群众树起一批身边的榜样。道德大讲堂作为新形势下推进公民思想道德教育的重要平台,近些年在全国各地都有举办,有办成功的,却也有不少办到最后不了了之偃旗息鼓的。不过在采访中我注意到,大林村的道德大讲堂和其他地方的道德大讲堂有很大不同,有他们自己的独到特点:他们没有请名家专家来讲,都是大林村老百姓自己讲,党员干部带头,群众紧随其后,讲生产生活感受,讲家庭人生梦想。评上先进的要上台讲,没评上的也上台讲;讲自己的故事,也讲别人的故事;讲先进的故事,也讲后进的故事。讲的都是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故事生动,针对性强,很接地气。因而大林村的道德大讲堂办得热热闹闹,对村民们思想触动大,效果出奇好。但是作为一个外来人,在大林村村委会和村干部们一起座谈时,有一点我还是想不大明白,或许是好奇吧,就问村支书李百刚:“眼下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去了,留守在屋里的大多是老弱病残,劳动力本来少,地里的农活儿又多,家里的杂事也多,又不像在大集体那会儿,有工分儿可扣的硬性约束,你们是怎么做到能让村民们都乐意来参加道德大讲堂的?”

  李百刚回答倒是坦率:“可不是吗,刚开始谁也不愿意来呢,还问参加一回大讲堂村里给多少钱。我们村干部们就分头走访,挨家挨户做动员工作。后来还是阮书记灵机一动,把参加大讲堂和参评村里的先进模范结合起来,将各人在大讲堂上的演讲(积极不积极),作为参评道德模范和致富先进典型的条件之一,竟然都出乎意料地积极踊跃了。”

  “都说当不当先进无所谓哟,可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当面锣对面鼓的,张三的骡子李四儿的驴,谁愿意落后?脸上不好看嘛!”

  “大讲堂讲人生的道理,评先进树做人的榜样,这招儿还真灵!现在只一到大讲堂开讲的日子,村民们往往来不及扒一口饭,就一身汗、两脚泥直接从田地里跑来村部听人讲故事,或自己上台讲故事。不怕学问浅,就怕志气短。你讲了我也要讲嘛,争先恐后的,平时那么谦虚,一说话脸就红的人,一点儿也不谦虚、也不脸红了,一个个儿的泥巴腿子,都成了故事家呐!”

  “后沟养珍珠鸡的赵宝生,为了壮胆儿,上台前还特意喝了二两酒的!”村干部们你一嘴、我一嘴,说得大伙都笑起来。

  大林村的道德大讲堂自二零一六年年底开办,根据农忙农闲,不定期举行,至今办了有十多场了,每场人都是满满的。在选举先进模范的时候,全村村民人人参与投票,也是一个不落。当下道德大讲堂与先进典型的评比,已经成了大林村扶贫先扶志的重要一环。几年来已陆续评出了身残志坚、百折不挠的致富带头人郭大荣,团结邻里、和睦家庭的好婆婆孙永年,孝敬瘫痪老人、照顾多病妻子的好人王德俭,无怨无悔、赡养年迈公婆和受伤丈夫的好媳妇周正悦,单身撑起一片天、勤劳致富的女中豪杰周正美等十几位模范人物。村里隆重召开全村群众大会,给先进们颁发奖状,胸前戴大红花,还专门到县城请来高级摄影师,照明星一样的彩色照片。——照片巨大,有半人多高,全都挂在村委会“光荣榜”(墙)上,挂了几面墙。彩色照片都是经过摄影师稍稍修饰过的,比真人光鲜好看多了,精气神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气质。阮洪流说,眼下在大林,就数“光荣榜”能吸引眼球了,有人来村委会办事,或是从村委会门前过,总要进院儿来观瞻一番,评头论足赞叹一番。若遇到开大会、特别是开“大讲堂”的时候,村民们都要在“光荣榜”前流连忘返,久久不散开,用手机拍照的,发微信朋友圈点赞的,邀先进模范合影刷抖音的,热闹得像过节。眼下的这个“光荣榜”,已经成大林村最有人气的一个人文景点儿啦!

  那天,我也是在“光荣榜”前站了半天,仔细阅读他们的先进事迹,观赏他们半人高的彩色照片(村民们称之为“明星照儿”),权当采访。想到这些原本朴朴实实的农民,平时在村里和大伙儿没啥区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是一样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忽然的就“明星”起来,鹤立鸡群起来,光彩照人了!在他们面前暗暗比照一下,不知不觉地,自己就矮去半截儿,脸也就没地儿挂了!这对于广大的村民(全村八百多人)来讲,怎么会没有刺激?没有激励?

  ——“人家个残疾人就那么拼法儿,日子那么好法儿,我们全胳臂全腿的还过得这样邋遢,再不下力气脱贫,说不过去哟!”几天来我在大林走村串户,听到村民讲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当然都是真心话。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家”,就是指身残志坚、百折不挠的致富带头人郭大荣。郭大荣的“明星照儿”是排在村委会“光荣榜”上的第一个。因为眼疾,他戴了一副墨镜,反而更显有派。郭大荣早年在外打工,因为一次突发的爆炸事故失去双眼。但这个连眼珠儿都没了的硬汉子,并没有被一时的灾难压垮、一蹶不振,而是勇于向命运挑战,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克服了常人难以体会的困难,一年拄坏二十多根竹杖,无数次跌跤,无数次头破血流,无数次再爬起来,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儿,从学习走路、熟悉生活生产环境开始,继而学会了养猪,种烟炕烟,种植中药材等技术性很强的农活儿,还牵头办起了养猪场和烟叶种植专业合作社,以一个残疾之身,在村里率先走上了致富路。

  是人都有一颗上进的心!村民们从郭大荣等这些榜样的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强不息的脱贫精神,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和努力方向。而那些一心想占国家便宜,为了每年几千块钱的补贴,一到开会就嚷嚷着要争戴贫困户帽子的人,那些“等靠要”的人,在榜样们的面前,也感到了汗颜和羞愧。李槐生、李柳生弟兄俩,先前是村里出了名的一对儿懒汉,整天不是待屋里睡大觉就是袖着手到处晃悠。他们的屋子年久失修,前后墙都歪斜了、开裂了,是用一根树杆子坠块大石头勉强抵着住。村里给改造危房,把砂石料、水管、水泥钢筋等材料拉到了家门口,他兄弟俩都懒得动一下,搭把手。他俩还互相攀比,不是比干活儿多,而是比看谁更会偷懒不下力,大眼儿瞪小眼儿,你不干我也不干,苞谷种子只撒下地就不管了,哪怕草长得比庄稼还高,有了有了,没了没了,就等着政府救济。因此兄弟俩都四十好几了还没结婚——家徒四壁嘛,没得跟的!那天我在采访老大李槐生时,他有点儿扭捏,说,大讲堂算是给我讲清白了,人要脸,树要皮,我们兄弟俩要再那样晃晃儿下去,丢死人啰!以后接不到媳妇不说,等老妈老了,连一口热饭都吃不到嘴。现在,他们兄弟俩仍然在攀比,是在比着向身残志坚的致富榜样郭大荣学习,鼓着劲,看谁挣钱多。在扶贫工作队的精准帮扶下,他们一个养黑毛猪养得好,一个做老锅豆腐做得好,好得十里八乡有了名气,猪和豆腐都供不应求。说话间,他们老母亲从外面回来,老人家看起来有七十多了,但腿脚依然健旺,脑子清楚,知道了我是记者,就猛夸她儿子:“他兄弟俩现在可好啦,勤快得,抓钱手儿呐,都抓了有十多万钱了哇,还要抓,越抓越有劲!”村里另一个懒汉周幺巴子,无形中,人们发现他也在变,出门不再是以前那种吊儿郎当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了,见了村里人是绕着走,或低着头走。可能是不好意思吧!乡亲们也都表现得很厚道,谁也不再提他以前混吃混喝的那些事儿了。看他做人有了是非感、羞耻感了,工作队瞅准时机,上门做思想工作,进一步激励他。浪子回头金不换。没过多久,他就主动找到村书记李百刚,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是得干点正经事了!要把他荒芜闲置的土地也流转给种养殖大户郭大荣,或者是药草专业户周兆勇,请求加入到他们的合作社,去那里干活儿,学习养猪和种烟烤烟技术。

  自此,村民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过去无事在村口晃悠扎堆儿摸牌打麻将的人不见了,也再找不到一个吼三喝四打架骂街的浪荡子和酒徒。村里的风气好了,村民们的责任心、荣辱感更强了,人人谋致富,家家争上游,起早摸黑儿忙活的村民越来越多。看到村里的人气日益旺盛,阮洪流很是欣慰。他说,群众有了奔日子的心劲儿,就是对他们工作的最好肯定。但是,脱贫致富光凭决心、凭勤劳还远远不够,还要有技术,讲方法。他和村支两委干部们趁热打铁,分片包干儿,针对村里各种不同的贫困状况,充分应用扶贫政策,采取分类施策方式,将措施精准到每一户、每个人——对无劳动能力的深贫家庭,积极帮他们申请纳入最低生活保障和养老保险,落实医疗和教育扶持措施,确保他们参加农村合作医疗,确保贫困家庭子女不因贫困辍学。对于有劳动能力的贫困家庭,则因户、因人采取菜单式产业扶贫,按照他们的产业发展方向,已先后帮助20户取得贷款110万元发展种植和养殖,并成立了种养殖业合作社。现在,全村常年种植烟叶达620亩,有24户依靠种烟叶发财;有 28户靠种植药材增加收入。在养殖业上,有21户养山林鸡、珍珠鸡,23户养羊,66户养黑毛猪,4户养牛。与此同时,他们还大力引导村民们使用农家肥来改善土壤肥力,根据高山高寒季节晚的特点,换一种思路,变劣势为优势,种植各类适宜高山的有机蔬菜,专门打造大林村错季节蔬菜基地。而对有劳动能力,土地又少的贫困户,工作队则再依据个人的具体情况,鼓励他们以土地参股方式,到种植大户、养殖大户的合作社去打工,按月取酬,年底分红。努力做到让“资金跟着穷人走,穷人跟着能人(合作社)走,能人(合作社)跟着产业走,产业跟着市场走”——抱团取暖,抱团脱贫,抱团致富。通过这一系列的精准攻坚措施,大干苦干加巧干,短短几年过来(阮洪流说有六年),大林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到二零一九年年底,全村人均纯收入由二零一五年以前的不足一千元,增加到八千多元;一百四十三户、四百三十四名深度贫困人口全部实现脱贫。阮洪流个人亦多次获得“全市精准扶贫优秀第一书记”、“精准扶贫工作队先进工作队长”、“税务系统优秀公务员”等荣誉称号。阮洪流的所在单位襄阳市国税局,亦被评为“优秀牵头扶贫单位”。“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始终都是人类孜孜以求的梦想。大林这个曾经的深度贫困村,如今彻底告别千年贫困,实现了凤凰涅槃,成为保康县乃至整个襄阳市精准扶贫的一面鲜艳的旗帜,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

  在采访结束之前,我问阮洪流:“你在大林已经干了满满六年,任务也圆满完成,是不是应该回到市国税局,恢复按部就班的机关生活了?”他回答:“还是听从组织安排吧!不干则已,要干就干好。脱贫之后,振兴将是下一步的工作重点。现在大林村正处在欢欢腾腾的火头上,要再有个三两年,能上一个更大的台阶。”他这话我信。初心如磐,笃行致远。眼下的大林如旭日初升,生机蓬勃,若再有几年过来,本来就世外桃源一样的大林村,必将到处都是芳草鲜美杂花生树、白云生处鸡鸣人家的美丽景色;必将“天更蓝、山更绿、村更古、民风更淳朴”,是桑榆田园硕果累累的大林村,是牛羊满圈幸福满满的大林人!

  【谢伦,湖北枣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散文》《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等转载。出版散文集《黄昏里的山冈》《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曾获华文文学年度最佳散文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集奖、《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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