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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1期|潘向黎:添酒回灯重开宴

时间:2022-01-29 08:49:05  来源:长江文艺  作者:潘向黎

我是一个文艺类出版社编辑,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不少有名的作家。在一次文学活动中坐大巴的移动过程,我和其中的一位坐在一起,那天大概是车程比较长,能聊的都聊了,居然聊起了平时不太会聊的一个话题:面对前任的态度。我问他:“你碰到前妻、前女友,是觉得比路人甲乙丙丁还不如呢,还是觉得终究比一般人亲?”这位作家想了想,以一种显然区别于面对媒体记者的诚恳态度,说:“那要看是怎么散的了。如果是又撕又打的,那可能真就是完全不能见了;要是还算和平分手的,那见了心里还是和路人不一样,怎么的也觉得比一般人亲。”然后这位作家反问我:“你们女人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区别,笑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追问,或者根本不打算追问,车子到了目的地,我们下车了。
那个区别是,我问的是“你”,这位男作家问的是“你们”。
作为女性,我本能地知道,人和人各不相同。男子和男子不一样,女子和女子自然也各不相同,对和自己有过感情关系的男性的态度自然也不同。我自己,属于感情上的无能之辈,感情经历非常贫乏。当然有一个原因是我从小就长相平凡。有一个阶段,流行一个词叫“第二眼美女”,我大概属于第三眼美女——而大多数人看我一眼之后,都不会再看第二眼。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运气不好,初恋就是一个不适合谈恋爱但适合结婚的人,耗时三年,然后我还是想有一次让人心跳、鼻酸、迎风落泪、对月长吁的恋爱,就和他分了手;然后发现那样的恋爱在哪家超市里都无货,再然后发现找一个不能好好谈恋爱、但适合结个婚的人居然也不容易。有过几次动心,都是我单方面被吸引而对方浑然不觉,于是,一直处于空窗的状态。后来,有一天突然顿悟了,那些对我的好感浑然不觉的男人,根本就是假装浑然不觉。男性是那样一种动物,如果他们喜欢一个人,肯定会各种明示、暗示,遇到对方也有兴趣,根本就是一拍即合,怎么会对女性的好感浑然不觉?那就是最友善或者说最高明的拒绝。那一天,我顿时感觉自己一下子被七八个男人拒绝了,那种感觉排山倒海,把我淹没,以至于等我浑身冰凉地爬出来以后,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对男人产生兴趣。谈恋爱,太麻烦了,太辛苦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首先是不要为难自己。这样一来,我进入了一个无爱一身轻的状态,不觉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后来看到日本有个女明星叫天海佑希,曾经在宝冢歌剧团扮演男角的,后来演电视剧再次走红,是演艺界常青树,她就是始终单身,而且公开宣称:我不结婚。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结。一个节目里有人问她:“看到影视剧里的美好爱情,会心动吗?”她回答:“会觉得那样真好啊,但不会自己也想去做这件事。”原来女人可以自己决定这件事,而且显得这样自我、明快、强硬、不可动摇。于是我安心了,单身这件事情就成了一个可以安然处之的常态,而不是一个需要设法终结的临时状态。
我仅有一个前任,而且和我失去联系很多年了,所以“见到前任是什么感觉”这个问题,我现实中没有选择,心理上也没有什么发言权。
根据观察,女性有两大倾向:一种是既然无缘,何必多事,更不想添堵,所以坚决老死不相往来。另一种,毕竟是爱过的人,总有几分温情在,做不成非血缘的亲戚,至少也得是朋友。这两种倾向的人数是如此的势均力敌,以至于不能说哪一种是主流。
有时候,甚至在一个人的心里面,这两种反方向的倾向也奇迹般地并存,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两种心理的占比。
比如我的大学同学柳叶渡。
当初柳叶渡和她的男朋友夏新凉,其实是挺般配的一对。柳叶渡在一个时尚杂志社上班,夏新凉是给她们代理广告的广告公司的人,经常来接洽业务,就那样认识的。柳叶渡虽然不是那家时尚杂志社里最好看的,但是蛮舒服,可塑性很强。有一个工作关系的电影导演告诉过我,其实有一种女人的美,美在像白纸,初一看什么都没有,但是随便画什么颜色上去,都很搭,而且出彩。后来有个时装设计师也对我说:他喜欢的时装模特儿,不要通俗意义上的魔鬼身材,什么S形,什么C罩杯,什么前凸后翘的,就要平平的板型身材,淡得可有可无的五官,那样才能穿出衣服的效果。
柳叶渡大致就是这种好看法。加上她会打扮。正好她毕业后第一个工作就是时尚杂志,她说自己很辛苦:白天东奔西走赶秀场看展览,晚上要么露肩要么露背(上海女子一般坚决不露胸)要么礼帽上粘根羽毛去参加派对,我却一直说她花了一半工资和好多时间刻苦钻研苦心孤诣地打扮,很快变成一个可甜可辣可攻可守的一线都市佳人。夏新凉遇见这样的柳叶渡,很快就展开追求,柳叶渡看见夏新凉有款有型,谈吐也有意思,很快就有了感觉,大概有一年多时间,柳叶渡和夏新凉泡在一起,渡过了大部分业余时间。有时候柳叶渡会拉着我一起吃饭,我也去当过两次电灯泡,觉得他们看上去让我莫名放心——我后来才明白是为什么放心,况且夏新凉一看就是功名利禄全喜欢、半雅半俗、对情怀和欲望都保持合理需求、现实感很强的有为青年,没有什么需要我这个闺蜜客串私家侦探的,所以我很快就打着哈欠撤了。然后,我愉快地继续着我的单身生涯,他们愉快地享受恋爱。这么多年我一直单着,别人以为我很焦虑很煎熬,其实并没有,反而觉得一个人更自由自在。但是柳叶渡和我不一样,她是需要人陪的,所以她应该认真谈恋爱,认真结婚。再然后,就在大家认为他们差不多要结婚的时候,两个人散了。
人类有一个习惯心理,就是未能导致结婚的恋爱会被归于失败的恋爱。其实呢,每一次恋爱都是平等的,只不过其中导致婚姻的那些恋爱,因为婚姻的存在而被反复提起,显得更有存在感和权威性而已。其实,恋爱就是恋爱,不能用是否结婚来裁定成败,甚至未必说得清成功和失败。比如,在我看来,柳叶渡就是和夏新凉谈了一场旗鼓相当的恋爱,然后因为双方的某些想法未能达成一致,以及一些神秘的来自宇宙或者祖先的运势因素,于是和平分了手。这场恋爱对双方的成长应该都有帮助,分手时也算表现了符合自己教育程度的风度,事后说起和这个人谈过恋爱也不会觉得丢脸和后悔——其实这已经是一场成功的恋爱了。当然,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们都25岁。柳叶渡27岁结了婚,夫妻两个相处得不错,柳叶渡真的安定了下来,目前已经过了七年之痒,依然平安稳当的样子。这大概和职业有关,她的丈夫在教育局上班,是那种工作忙碌、生活规律的社会栋梁,她自己,也已经从名利场味十足、矜贵而浮夸的时尚杂志出来,到一家生活类出版社当编辑了。如今她打扮的风格不再那么小众化、艺术化,但依旧保持了好品位和经验。差不多的预算,她总能挑出比一般人好穿的衣裙、好用的包包,搭配起来也比一般人好看。
每逢换季,她会到我家来一趟——反正我家就我一个人住,她提前十几分钟一个电话或一条微信通知就可以过来,帮我扔掉一些衣服,她一边审批一边提出指导意见,比如:“这种裙子,叫伞裙,虽然它撑起来,能遮肉,但是不适合我们这个年纪了,你这件还是飞鸟格的,太花哨了,不要穿了。”“这件黑色针织衫质地好,要里面配一件白色圆领棉T恤,下面配这条米色修身七分裤,文雅,利落,还有一点点女人味——女人味多了你也不适合。”“所有桃红色都扔掉,桃红色不允许在身上出现,除非在鞋底出现,走路的时候惊鸿一瞥。”“别管什么本季流行色,男人黑白灰,女人黑白米,不会错。除了长羊绒大衣可以穿驼色,其他的,你就统统黑白米,全部单色,全部经典款,就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我这个人懒,才不会去研究什么本季流行,她说的原则非常简单,所以我一直听她的。而且我发现,她说的很有道理,因为我这样黑白米+基本款地穿了几年之后,单位里的几个小姑娘竟然在背后说我“有眼光”“酷”“衣品好”。我由此发现,如果一个人坚持“没有个性”好几年,丝毫不为时尚潮流所动,那么这也会成为一种“个性”的。
柳叶渡当然也长期对我进行各种时尚扫盲。虽然我经常听过就忘,但仅仅留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够我避免日常中的一些非常常见的小笑话,比如——南京西路陕西路口那家时装店ZARA,我听见无数人站在门口读“杂拉”,但其实,柳叶渡告诉我,那个牌子不读“杂拉”,而是“飒拉”,因为那不是英文,而是西班牙文,Z要发近乎S的音;比如——法国化妆品Lancome,也不读“兰坎姆”,而是“龙贡”,那同样不是英语,而是法语……我有一次笑她是职业病,谁知道柳叶渡正色说:咱们既然受过教育,又生在上海,就不要背对时尚。这句话,是她说过的让我印象最深的话。她还教给我一些“冷知识”,足够在一些无法深谈又不能冷场的场合作谈资,比如——你们知道吗?今天流行的“美瞳”,中世纪欧洲已经有了雏型,那时候的女性会将颠茄液滴入眼中,原理是颠茄中含有能放大瞳孔的阿托品。比如——有些人拥有很多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换了就和没换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天天穿同一身衣服,像乔布斯,曾经拥有很多件黑色长袖高领衫,很多条李维斯石磨水洗501牛仔裤和很多双纽百伦991号灰色鞋。这究竟是极简的风格、独特的品位还是优雅和时尚的对立面,您怎么看?
每个人都可能需要在不同场合担任“气氛组”,我当然也是。每当我用这些引起话题,效果总是不错。懂的人马上侃侃而谈,不懂的人也可以发表自己的见解,大部分人都会有兴趣,谈论既不艰深也不掉价,于是气氛就好起来了。而且又不容易引起争执,于是丝毫不会妨碍气氛一直好到散场。我把这些告诉了柳叶渡,并且对她的一人一方、对症下药,表示了真心实意的感谢。她笑了,“这么多年,你当我的心理顾问,我当你的时尚顾问,我们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也笑了。
柳叶渡和我在星巴克臻选上海烘焙工坊喝咖啡。柳叶渡对这些当红的时尚打卡点依然敏感,而我无可无不可,所以早就对她说:我死也不排队,只要是去了就有座位的地方,我就可以和她一起去。这个星巴克烘焙工坊真是气派。我本来以为这是全国最大的,柳叶渡告诉我:这是全球最大的星巴克。这么大的地方,投资惊人,单单是店租一项就极可观,完全靠表面花样唬人是不可能的。这里确实大,还有二楼。装潢考究,整个感觉有点像混合了咖啡厂和歌剧院色彩的一家咖啡博物馆,可以参观,可以买买周边,然后坐下来喝一杯专业咖啡。是上班日的中午,人不多,我们在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柳叶渡替我点了一杯烟熏司考奇拿铁,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桶酿冷萃咖啡,甜点是一块意式布朗尼和一块栗子挞,我选了栗子挞,柳叶渡就把意式布朗尼从托盘上拿下来,放到自己面前。
上海的女孩子都受母亲影响大,我们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经常会一起到凯司令喝咖啡吃蛋糕,我们都喜欢那里的栗子蛋糕,是实实在在的栗子蓉外面裱着厚厚的鲜奶——而这,是我们的母亲从小带我们喝咖啡吃蛋糕培养出来的口味。是不是上海原住民,其实仅仅考察一个人在日常生活里的穿衣打扮住房车子并不容易看出来,就是听说话口音也不一定能听出来,因为现在的上海人,四十岁以下的,也不太说上海话、甚至上海话都说不地道,反而说起普通话来得心应手,就像他们吃起辣来一样,常常让对上海人有固化想象的外地人吃惊。但是,总有蛛丝马迹,会显示出不同。当然会。而且越是无心的,越说明问题,越是蛛丝马迹,说明问题的程度越深。比如,会到老大昌、凯司令、红宝石这种老派地方吃蛋糕,比如,会到国际饭店买蝴蝶酥,或者夏天会到南京西路的王家沙吃葱油开洋冷面外加大玻璃杯装的绿豆冰沙,到美新点心店则是夏吃冷馄饨冷面冬吃黑洋酥汤圆,知道光明邨的鲜肉月饼最好吃、但也一年四季需要排队……有这样的亲身体验或者童年记忆,百分之九十九是上海土著了。当然这几年我们都到更有情调的地方了,柳叶渡知道上海无数的咖啡馆、茶室,知道哪家餐厅是米其林、黑珍珠,哪家餐厅性价比高、味道好,哪家是要减肥的时候去吃情调。
“夏新凉突然冒出来,说要和我见面。”柳叶渡说。
“你们这些年一直没有联系吗?”我说。
“不要明知故问。我总觉得分手了、各自结婚了,就没必要再来往了,所以除了在别人的婚礼上见过一次,平时没有联系。当然,我们全套联系方式都在,谁也没有拉黑谁。”
“那他找你做什么?”
柳叶渡说:“不知道。”
“他和太太关系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再说,他们的夫妻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柳叶渡有点气急败坏。
“按照常规思路,常见的是两种可能:要么,他过得很好,功成名就,夫妻恩爱,最近正好也有空,突然想找你这个旧爱一起叙个旧,顺便炫耀一下;要么,他和太太不睦,来看看有没有可能得到红颜知己的安慰甚至重续旧情。”我事不关己,说得非常实事求是,还不忘喝了一大口咖啡,这款咖啡三四口之后开始觉得好喝,果然吃喝打扮这些事情都听柳叶渡的,不会错的。像柳叶渡这样的女子,最应该生活在上海,或者说,幸亏上海有一大批像她这样的活得讲究、过得精细、丝丝入扣体会上海这座城市好处的女子,不然上海的日常生活,纵使功架不倒也总有点明珠暗投。
柳叶渡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柳叶渡白了我一眼,重复道:“你说,我可以见夏新凉吗?”
我说起了那位作家的“如何分手决定论”,然后说:“你们当初分手好像比较客气,对吗?”
柳叶渡说:“我们当初……反正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觉得对方人品卑劣啊欺骗感情啊阴险小人什么的,就是觉得我不爱他了。当然分手后也没有在别人面前说他坏话。”
我说:“这样应该是可以见面的那种。你想见他吗?”
柳叶渡说:“这么多年,没有想念过他,但是现在他冒出来了,我却并不完全不想见,好吧,就是有一点点想见。一方面看看他现在怎么样,另一方面,想知道他为什么找我,好奇。”
“好奇害死猫。”
“他是不可能影响我的心情和生活的,当初就看不上他了,何况这么多年,……”我以为她会说“我和我先生如何如何”,结果她说:“我又长了见识,提升了这么多,就更加看不上他了。”
听上去认识清明,合乎逻辑,当然我就不反对。于是柳叶渡去见了前男友夏新凉。
我以为她会在微信里简单说一句:“他没什么事情,就是聊聊”或者“哎呀,他穿的那是什么衣服啊!我看了他那个打扮就根本没话说”之类的简单总结,然后到下一次见面再详细告诉我具体细节和内心涟漪——如果有的话。没有想到,那天下午她和夏新凉喝了咖啡,居然马上叫我下班后和她一起吃晚饭。长期适时提供一对耳朵,自带一本知根知底的“词典”,这本来就是闺蜜情谊得以建立和长久的基础,况且,她刚和前男友见了面,这时候紧急召见,一定是有了什么紧急状况,这种时候,召之即来,几乎是命令。
我们约在老锦江饭店的一楼“锦庐”,这家情调和菜品兼顾,建筑和布局有特色,细节有旧时光沉淀下来的味道,摆盘也好看,虽然有点小贵,但很适合胃口不大但是挑剔成性的闺蜜们小聚。我进去的时候,柳叶渡已经在巨大的玫瑰花窗下面圆弧形分布的火车座上坐着了。她的头发染了巧克力色,是今天新鲜吹出来的若有若无的长波浪,她的脸看上去很精致,眉毛长而齐整,睫毛浓密如小扇子,肤色雪白粉嫩微带晶莹——我知道这是她不辞辛劳往脸上涂涂抹抹七八层的结果。她嘴唇上是若有若无的介乎豆沙色和米色之间的抑制嘴唇本来的红色的裸色唇膏——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选鲜艳一点的颜色,她说,不要红,日常生活中嘴唇红容易显得土,而这种裸色的唇膏主要目的是让唇色均匀而干净,像打粉底一样。她的衣服也比平时的好看,是浅丁香紫的缎衬衫,配灰色的真丝鱼尾长裙,款式和颜色看似家常,其实因为质地带微光,有小礼服的味道。
“喂,你打扮成这样,是想让夏新凉重新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吗?”
“萧老师也说我今天特别好看,出门前还像个追星族一样用手机给我拍了两张照片。”她丈夫其实名字挺好听的,叫萧冬桦,柳叶渡经常叫他萧老师,这也是用假装恭敬其实戏谑来表示亲热的一种方式吧。
我坐了下来,再看柳叶渡,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关系,现在看过去,精心打扮过的柳叶渡脸上有一片漂浮的暗影。
“你点菜吧,今天我请。”她说。
这里我也不常来,这时看着菜单难免心猿意马,最后决定把想吃的菜分成两批,这次吃一半,下次再来吃另一半。这样一想就简单了,于是行云流水地点了老上海熏鲳鱼、极品菌菇汤、芥末虾麦香虾和煎鹅肝片鸭酥方层饼,外加一个绿叶菜。因为这里的菜份量都很精致,所以我还点了主食,一份脆开洋葱油拌面,这时女领班自动用道地上海话说:“上拌面的辰光多送一只小碗过来,两位好分了吃。”我对她的知情识趣报以赞赏的一笑,她也立即因为心领神会而笑得更深了,说:“那我让他们做起来了,两位定定心心吃口茶。”
我把视线转到了柳叶渡的脸上,发现她的表情表面上看平静,还习惯性地挂了一缕符合社交礼貌的微笑,但是这层薄薄的平静下面,她的气息是不和畅的,心绪是不愉快的,甚至有点伤感。
“痛感‘岁月是把杀猪刀’,发现夏新凉胖了很多?秃顶了?”我问。
柳叶渡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就是心里有点难过。”
怎么会难过?发现夏新凉很好,当初不该放弃?这不可能啊。但我没有说出来。这么熟悉的人,既然发生了让我有点吃惊的事情,我就不应该再妄下断语,也不要乱猜测,应该等她调整好心绪,自己慢慢道来。
喝了两杯冰水之后,柳叶渡说——
今天她确实是精心打扮之后去见夏新凉的,当然不可能对他还有什么兴趣,这主要出自女性最本能最本质的自尊心。夏新凉见了她,倒也大方,没有说什么“你还那么漂亮”之类的肉麻话。夏新凉变老了一些,但穿着比过去得体,举止比过去老练,所以并没有什么让人看了难受的地方。起初两个人似乎有一两分钟的尴尬,但是马上轻松了,气氛就像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似乎十年的不见面,只是因为一个客观的原因——比如一个出国了或者去外地了,所以不见面的时间里面没有负疚也没有阴影,今天就是终于机缘凑巧,约了出来聊聊天。
没想到气氛对了,夏新凉却突然说有事情想求柳叶渡帮忙。柳叶渡心里吃了一惊,也只能让他“但说无妨”,夏新凉就说了:原来是他的儿子已经六岁了,要上小学了,他们想让他跨学区上小学,因为他们家其实住在两个学区的交界处,而隔壁学区的小学要比本学区的好多了,上学的路都差不多——当然即使比本学区的学校远,他和他太太也愿意送孩子去的。……柳叶渡还没有从一口气听到这么多别人家务事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夏新凉说:这是大事,但是我们实在没办法解决,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可以帮忙,我早就听说你先生就在我们区教育局工作,能不能麻烦他帮个忙?有两点你们可以放心,第一,该给学校交择校费或者赞助费,我们都很乐意,绝对不想走关系免去什么费用,只求有这个资格进这个学校。第二,这事是我求你们帮忙,你们能帮就帮,不方便千万别为难。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作为柳叶渡男朋友的夏新凉的那个感觉了,我知道了为什么当时我觉得安心了,就是,一望而知,这是个俗人,但这也是个不自大、不自恋、讲道理的人。所以我应该是当时就模糊地意识到了,不论柳叶渡将来是否和他结婚,这个男人都不会使她置于遭受暴力或者脸面无存的险境。
“你不愿意和你家萧老师说,对吗?”柳叶渡说丈夫,从来不说“我老公”,都是说“我先生”或者“萧老师”,我知道她觉得“老公”这个说法粗鄙,所以我也从来不说“你老公”。
“那是另一件事,我现在还没有想要不要和他说呢——百分之九十我是不会说的。我们先说夏新凉,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我们十年不见面,他怎么会一见面就托我办事?不对,他根本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才和我见面的。他怎么就觉得是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呢?他怎么是这种人呢?”
“破坏了你存在心底的美好记忆?”
柳叶渡摇头,“说了你不要不相信,我很少想起他,偶尔想起来也没有什么铭心刻骨的美好记忆,就是一起吃饭啊、看电影啊、逛街啊,没什么特别的,而且一分手就觉得很遥远,很模糊。这几年的感觉,就像一张本来就不太清晰的老画,放久了,颜色褪光了,线条也没有了,画面都消失了,说它是一张老画,不如说它是一张画过画的旧纸头了。”
我脱口而出:“那他就是一个陌生人了,你难过什么?”一看柳叶渡的脸色,又马上补救:“先吃虾吧,这虾要趁热。”
柳叶渡说:“我想来点酒。”
“要喝你自己喝,我开车。”其实可以请代驾,但我不放心她,她要喝酒,我最好自己送她回去。
她就自己点了一瓶干红葡萄酒,慢慢地喝着,也慢慢地吃着,若有所思,但渐渐放松了。
“真是奇怪,为什么我觉得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又觉得他完全没变呢?还是那么现实,现实得……这么无趣呢?”她喃喃地说。
“我一直想问,你和夏新凉当年分手,导火线到底是什么?”
“是因为袭人。”
“谁?”
“袭人啊,《红楼梦》里宝玉的丫头。”
“什么?”我赶快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免得从鼻子里喷出来。
“那时候两个人随便聊天,我问他《红楼梦》里如果挑一个做妻子,他最喜欢谁?他说最喜欢袭人。我一听就急了,以为他弄错了,就逼他再看一遍《红楼梦》,结果他看了,然后说还是喜欢袭人。”
“天!”我也不由得惊叹。
“我对他说,我是喜欢黛玉的,但是我不强求你和我一样,你喜欢其他姑娘都好,比如宝钗很周全,湘云很可爱,探春很爽快,这么多小姐都很有气质,你一个都不喜欢?就算偏偏要喜欢丫头,那晴雯、平儿、鸳鸯,芳官,小红,不也都比袭人强吗?袭人那么奴性,那么俗气,长得不美,没有文化,不解风情,浑身都是心眼,还会告密,你怎么会喜欢她?你这是审美绝症啊!”
“然后呢?”
“他仍然不改口呀!说就是喜欢袭人,说她对男人那么体贴、温柔,一点不给男人压力。我真生气了,觉得自己不能和这样的人谈恋爱,他还觉得很好笑,说我小题大做;我就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会这么低俗?他反而说我霸道、小心眼,连文学作品里虚构人物都妒忌;我说你这么没眼光没品位的一个人看上我,说出去我真是脸都丢尽了,他就说我莫名其妙,是文艺小女人的虚荣;我说,你还真实在,实在得都不要品位不要审美的,直接挑了个年轻的保姆加小妈妈,还可以顺便陪你上床的,你这种男人根本不懂得爱。然后他也急了。大家都发现还真是谈不到一起,本来是两个人有点疲疲塌塌,没想到因为一个袭人真的吵了起来,然后都觉得事关原则、不能让步,就完蛋了。”
“我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我有点啼笑皆非,但是不知道哪里又有一些感动。
“当时我觉得太丢脸了呀,就没有和你详细说。”
“看来除了不能谈时政,不能谈宗教,也不能谈文学,谈《红楼梦》居然谈成了分手。”我说。
柳叶渡说:“那不是谈文学,根本就是谈感情,谈审美,谈择偶标准。会看上袭人的人,无论如何不应该选我。我要是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也是。虽然你的切入点有点奇特,但是结论没有错。你是这么阳春白雪、内心细腻的人,他是那么实际的人,大概率是无法和你互相理解、互相欣赏的。”
“根本不可能,好吧?经典著作就是厉害,千百年后还能让我们争论,还能让我们及时明白:我们不是一路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呀,我们之间当时没有第三个人,没有变心什么的,两个人还真就是觉得不合适,所以气消了之后也一点都不恨。”
“倒也是。”
等到我们分着吃完了脆开洋葱油拌面,柳叶渡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但是今天见面倒让我难过了。我们见不见面无所谓,但我就是不想看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一个故人吧,相隔十年,约前女友见面,居然是为了托我办事,还不是我能自己办的,还要通过我的丈夫去办。你想想,他要我通过自己的丈夫,给他的孩子找门路上小学。我本来不知道他有没有关心过我,我现在知道了,他一直关心的,但不是关心我嫁给了什么人,我幸不幸福,而是关心我对他还有没有用,我的丈夫、我的家人、我的社会关系对他还有没有用。这算盘打得精啊,太精了。”
“他肯定不知道你会这样想。他大概觉得大家好歹是熟人,你能帮忙就帮,如果帮了,他和他太太大概也会答谢你的。是这种思路。”
“什么思路?势利!油腻!各走各的道了,清清爽爽,再见面就按正常社交礼貌来,怎么可以这样突兀?怎么可以这样恶心人?”柳叶渡语音都高了,两道修得很整齐的柳眉扬起,几乎要飞入鬓角。
“算了,不要生气了。有一句讲一句,男人是比我们现实的。从现实角度来看,他也不荒谬,也许能帮上忙的人只有你一个吧?”
“你没看到,他说的时候那一脸坦然,好像我们是一个大家族的亲戚,每年都在一起吃年夜饭似的。”
我想了想,连我都接受不了,也别劝她了,于是说:“你可以直接拒绝他,没必要和他多说的。”
“我想想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见面了,所以还是客客气气地喝完咖啡,还听他聊了一会儿他们孩子的情况。”
“这种见面……真是……”
“超累的。他找我,就是找我帮忙办事的,都没有礼节性地问我一句现在过得好吗?连假装关心都不假装一下。不过他既然知道我先生的工作单位,说不定我的情况他都调查清楚了?我真是服了!”
“你不要要求太高了。”
“我哪里要求高了?”
“他对着你两眼放光,你可能要说他到这把年纪还见色起意油腻不堪;他关心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你又会怀疑他到现在还不死心,在窥探你的私生活;其实你们就是相忘于江湖了,谁也不关心谁了,本来挺好的。”
“是挺好啊,那他干嘛来找我?”
“是,他错就错在,就不该来找你。心理上云淡风轻,是因为经过了恩断义绝,既然感情层面上恩断义绝了,就不该想在功利层面上利用你。很重要啊,一个前任的自我修养。”
柳叶渡飞起的眉毛收了势,朝我扔过来一个半笑半嗔的眼神,然后说:“他要不顾形象、单纯利用我也不是不可以,但他有这个能耐吗?十年没有铺垫,这事难度多大?他失败了。”
“对。他要表现出一个很复杂的心理状态,既要对过去的关系有一点留恋,这样才有托你办事的感情基础,又要表现出绝无再次勾搭的想法,这样才有托你办事的立场;对眼前这个女人,既要从眼神到语气到细节自然流露出赞美,这样才是求你办事的态度,又要表示出对你的生活你的婚姻选择非常赞赏,这样才好意思开口麻烦你和你丈夫给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办事呀。这个心理分寸的拿捏和表演难度,不是一点点哦。”
“这么难,他还不如去直接追求那个小学的女校长算了。”
“大概那个校长是男的吧?”
“副校长、教务长里面总有女的吧?”
我们笑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所以呀,他挑战的难度太大了,肯定失败的。十年不来往,你们就是陌生人了,怎么能突然冒出来,一上来就麻烦人家呢,还不是一件容易办的事。”
“谁知道呢?”
我突然说:“有没有可能,他一直想见你,不方便约,这次有这个借口,对自己对太太都说得出口,所以他也是项庄舞剑,事情成不成不重要,他就是用这个借口和你见一面?”
柳叶渡说:“得了吧,他从头到底都没有好好看我一眼。”
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以我这些年冷眼旁观的心得,我想,夏新凉当然是看了柳叶渡的,很可能还在内心暗暗惊艳加上感受复杂了几秒钟,但是他没有也不可能表现出来——许多浑然不觉、麻木不仁都是理性控制、关闭内心的结果。因为他是作为一个孩子的家长出现的,一个学龄儿童的家长,这个身份的杀伤力之大,足以把和性别有关的一切都封印。就像任何一个男家长,都不会追求自己孩子的女班主任——哪怕那个班主任非常可爱或者非常冷艳,那都是彼此无效的。唉,一个人,怎么能以这种身份出现在前任的面前、还有现实盘算,而不彻底失败呢?作为一个上海男人,如此现实主义,不令人惊奇,但是他面对的是一个上海女人呀,上海是定语,女人还是女人呀,怎么洗尽浪漫铅华、怎么实事求是,她也变不成男人啊。
柳叶渡说,“见面这么无聊,我也无所谓了,后来干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我最后问他,还记得十年前他觉得最适合当妻子的是袭人,现在他心目中贤妻楷模还是袭人吗?”
“哦对,袭人,是这贱人导致你们分手的。他怎么说?”
“他说:自己当初是错的,只想着什么都有人伺候,自己好省力,现在明白了,袭人这个类型肯定不行的,等有了孩子,她没文化,根本不能辅导孩子功课。”
话音刚落,柳叶渡哈哈大笑了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然后笑声止住了,眼泪却没有马上止住,在化了妆的脸上流了下来。她有点急迫地用纸巾去擦,脸上细致而贴服的蜜粉和粉底都擦掉了,斑驳露出了皮肤的底色,依然是白皙的,但是不再透亮、不再水润,也显出了一种轻微的松弛,有点像插了三天之后的白玫瑰。
她很快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已经补了妆。这就是柳叶渡,明明眼前只有我这个熟不拘礼的闺蜜,明明接下来就是回家睡觉,但是既然化了妆,就必须保持妆容的完美,妆花了就得补。对某些女人来说,好看从来不仅仅是好看,还是体面是心气,是无论何时都不能马虎不能松懈的。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但我真心敬重能这样做的女人,而且我很高兴这样的女人中有一个就是柳叶渡。妆补好了,心情似乎也平复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天,我知道她酒还没醒透,说:“差不多了吧。下次再来吃一顿,我请你。”
她说:“好呀。”
“我送你回去?”
“不用,萧老师马上到。我让他来接我。”见我有点惊讶,她补充说:“妻子喝了点酒,不让他来接一下,却让闺蜜送回去,也太凄凉了。”
“你就作吧。”我言简意赅地评论。
萧冬桦来了。我好久没有见他,这时候发现这个男人还真对得起这个名字,高个子,还算挺拔,有一种经历过事情的沉稳和些许可以归于沧桑的倦意。
我们打了招呼,互相恭维了几句,这时候柳叶渡说:“你们两个真搞笑,见面假惺惺的。”
我对萧冬桦说:“她今天喝了不少。”
萧冬桦说:“现在回家吧?”
柳叶渡突然说:“教育局的人都这么扫兴的吗?你就不能陪我们坐一会儿吗?”萧冬桦笑了:“当然能。你叫我来接你回家,我以为你想回家了,既然你还不想回家,那我们就再坐一会儿。”他在她身边坐下了,还在柳叶渡的逼视下很自然地笑着,问:“你们喝的是什么红酒啊?”
柳叶渡突然喊:“服务员!”服务员来了,她说:“和刚才一样的红酒,再来一瓶!”我说:“别胡闹!我们两个都开车,都不喝,你一个人怎么能再喝一瓶?”柳叶渡说:“再来一瓶!还有,再添两个菜!”萧冬桦居然说:“菜我来点。”柳叶渡说:“对,你点菜,重新点菜。添酒、回灯、重开宴!”真是喝多了,居然开始背唐诗了。
菜和酒都上来了,场面莫名其妙地有点热闹。然后,坐在我对面的这两个人,萧冬桦吃菜不喝酒,柳叶渡喝酒不吃菜。三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有点诡异。我说:“要不,你们慢慢,我先走了。”
柳叶渡说:“不许走。你们两个就不能一起陪陪我啊。”
什么年纪了,还这样撒娇要人陪。好吧。
萧冬桦说:“我们也好久没有在外面吃晚餐了。”
柳叶渡突然幽幽地来一句:“两人晚餐,多么遥远的事情啊,我都不敢想了。”
萧冬桦楞了一下,然后马上回答:“确实太忙了,我以后注意,双休日至少有一天保证陪陪你。”
“一星期才七天,你工作六天,陪我一天,岂不是没有一天休息了吗?萧老师,那你也太辛苦了!”柳叶渡口气里的嘲讽和挖苦很明显。
“不辛苦,家庭生活总是要的。”
“家庭生活……”柳叶渡又喝了一大口,带着真假难辨的醉意说:“你真的有兴趣吗?你不是心里只有工作,家就是一个让你休息、准备工作的地方吗?”
萧冬桦有点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么说?我还不重视你吗?”
“重视……重视个鬼啊。每天那么晚回家,都没有时间两个人说说话。”
我忍不住插嘴:“柳叶渡,这你也太夸张了,怎么可能天天见面不说话呢?”
“不是那种日常的说话,不是那种和马路上的陌生人也可以说的话,是重要的人之间的话。为什么我和他两个人,就不能找个时间,在光线很好的地方,面对面坐下来,好好说说话呢?”
萧冬桦用一种哄孩子加息事宁人的口气说:“好的,没问题,我们坐下来说说话。那你告诉我,你希望我们坐下来说什么?”
柳叶渡怒气冲冲地说:“你看,你都承认不知道说什么!你和外面的人成天有说不完的废话,回到家和我就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你这样,对我公平吗?这也许是你要的婚姻,但我告诉你,这不是我要的!”
这时候,萧冬桦和我,不知道谁更吃惊。
半晌,萧冬桦说:“你要的,我愿意去努力。”
“有那么难吗?你觉得那么难,是因为你没兴趣。我不明说,等不来;明说了呢,你勉强去做,像应付差使一样,多无趣!”柳叶渡脸上的酒晕重新变得很浓,可是说话倒还有逻辑。
萧冬桦说:“不勉强不勉强,我会去做的,我希望你明说,有什么要求都说具体点。”
“我不说,我懒得说。你自己想想吧。”
我说:“你就作吧。”
萧冬桦赶紧说:“没有没有,她倒是不作的,她一向很好脾气的,属于好养的那种,是我不够关注她。”
柳叶渡听见了,明显气消了大半,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什么叫好养?我又不靠你养!”
萧冬桦说:“是是是,你根本不靠我养,你是独立的职业女性,所以我更应该让我们的家庭生活有质量。”
柳叶渡白了他一眼,他又加上一句:“还要有情调。”
看到一个堂堂男子汉这样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我都觉得有点为他难过,我对着柳叶渡说:“你就作吧,你。”
柳叶渡说:“我怎么作了?我又不是要他牵一只骆驼穿过针眼,又不是要他用客厅里的地毯就带我飞到撒哈拉,我只是要他看我的时候两只眼睛能聚焦,我只要他每天晚上和我好好说说话,我过分了吗?我不过分!我要的不多!”
萧冬桦说:“要的不多,我可以的。你再说具体点。”
柳叶渡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很简单!我要你每天晚上有半小时以上,不可以做别的事情,不开电脑,不看手机,专心和我说说话。”
“半个小时,不开电脑,不看手机,没问题。聊什么?总不能天天说我爱你说天气说晚餐好不好吃,你希望是什么话题呢?”
“上天入地、古往今来、经济医疗、时尚娱乐、文学音乐、科学新知、花鸟虫鱼,什么都可以啊。但是有一条,要有意思,要两个人都真的感兴趣。你不能边说边打呵欠,你要两眼有光……反正我有的是话题,你没有话题,你自己去想。”
萧冬桦轻微地皱了皱眉,但马上说:“好好,我准备。”
我嘲讽地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柳叶渡居然马上加了一条:“要坐下来,要看着我的脸。”
萧冬桦楞了一下。
柳叶渡说:“怎么啦?看着我的脸,很难吗?是你怕看久了爱上我,还是我很难看、让你都不愿意看?”
萧冬桦说:“看!一定看着你的脸。”
我刚想笑出来,这时候,柳叶渡突然哭了起来,“弄得像签合同!什么夫妻,连让你看看我的脸,也要写到条款里。这样一项一项谈判,其实已经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萧冬桦似乎愣住了,又似乎有点生气,或者有点狼狈,这次他没有说话。
“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柳叶渡越哭越响了。她的妆这次彻底完蛋了,局面完全失控。
我说:“她喝多了。你们回去吧。”
那天,我自己回到家以后,拿出一本好久不看的相册,看了大学时代的照片。
其实,就是到了大学,我们也都还没长开,每个人的脸都显得青涩突兀,打扮也基本上没法看,但就是有一种什么,一下子就把现在的我们比下去。不是身材的纤瘦,不是紧绷的皮肤,不是头发的浓密,是一种懵懂之中对未来怀着无限希望的精气神,使我们看上去像一方方新的青砖,崭新的,完整的,棱角分明的,有一种此后不会再有的完好、新鲜和盛大。突然想起了几句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忘不掉柳叶渡哭泣的样子。那一瞬间,被某种情绪推了个趔趄的她,像一朵开在迷惘和伤感的水汽之中的紫丁香,任何人,只要看见了,就无法忘怀。
后来我明白了,在那一刻,我终于在上海这座现实主义的大本营,看到了一个女人对完好爱情理想的盛大凭吊。虽然不太具有现实感,但是那泪水好像是一排透明的针脚,在那一瞬间不可思议地缝合了理智和情感,现实和梦幻。这两者,我本来以为像被海洋分开的两块陆地那样毫不相干了,但是那一刻,我的闺蜜,柳叶渡,一个35岁、依然美丽、夫妻和睦、生活安定的女人,让我记起了海洋的下面,通过大陆架、大陆坡、大洋底,这两块相隔遥远的陆地依然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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