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睢(音sui)地,问睢人何谓睢?答曰:仰目也。这就有意思了,难道说睢人都是矮个子吗?我仔细观察,非也。原来,睢地因睢水而得名,地势低洼倒也是事实。遗憾的是,睢水除了留下一个名字,自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先前,睢水乃自黄河引出的一脉支流,水头在河南开封,至此始大。出睢地睢水蜿蜒流经宁陵、商丘、夏邑、永城,向东汤汤转入安徽,再转江苏注入泗水,最后静悄悄汇入淮河了。
然而,睢水怎么竟谜一样没有了呢?本来是留白,结果白覆盖了全部。满眼空空,成了全部的白。一条没有选择的水脉,突然间就拥有了全部选择。在这个意义上看,无便成为有了。
可以说,睢水造就了睢地,呈现出诗意、谦卑、温柔、优雅的气质。不炫耀,不蛮横,不索取,不贪婪。它灌溉良田,哺育万物,也带来睢地漕运的兴盛。
历史有所记载,但更多的是疏漏。碎片,需要细心的拼接,却已经无法复原。
睢地秦时置县。春秋时期的宋襄公望母台,唐代的无忧塔至今保存完好。睢人贵五谷而重桑麻,百物茂昌。睢地马泗河,西瓜栽培历史悠久,瓜田两万亩,千百年来品质不衰。瓜有核桃皮和花狸虎两个品种,瓜纹明朗,疏密有致,瓜熟即醒,触刀即开。瓜瓣翘角分明,切面完整。口渴时,我得以在睢地品尝,此瓜甚好。皮薄、瓤鲜、肉细、汁多、甘甜、解渴。吃过好瓜,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瓜。
我问:价钱几多?
答:……
问:一个?
答:一斤。
好家伙,够贵的——我吐吐舌头。忽然想起睢地诗人苏金伞的两句诗:“在太阳的记忆中,这里有最好的早晨”。是的,晨曦下的瓜田里,瓜蔓上分明有眨着眼的露珠,有嘶嘶的虫鸣,有甜丝丝的空气,有后生村姑甜美的悄悄话儿。按照自然的逻辑,最好的早晨才能长出最好的瓜呀!马泗河西瓜,是地球上最好的西瓜吗?睢人不语,只是笑。
睢水虽然没了,丢下的湖泊和沟渠却不计其数。湿地滩涂菖蒲、芦苇疯长,水里鲤鱼、鲫鱼、鲢鱼、鳝鱼居多,也有鳖、泥鳅在淤泥里欢乐。最大的湖叫北湖。除此,还有苏子湖、甘菊湖等等。沟渠多无名,纵横有序,水道萦绕,水水相接。
睢地水域有一物,堪称一奇,曰:苴草豆。苴草是一种水藻,水中常见。然而,生豆的苴草却很罕见。别处虽也有苴草,可偏偏不结豆。怪哉。苴草豆生于淤泥中,色白,大如花生豆,形扁而略呈椭圆,味如荸荠。鲜灵灵,脆生生。嚼之,咯吱咯吱,甚有趣。
苴草,睢人也称嘉草,为一味草药,主治喉舌疮烂等病症。叶苦,无毒。苴草豆怎么取?答曰:以取藕之法取之。我不解,在淤泥里只取过泥鳅,没取过藕呀。耸耸肩,摊摊手。
据说,苴草豆产量甚少,当属稀罕之物了。
睢地民谚曰:“懒纺棉,勤养蚕,四十五天得茧钱”。睢地土壤、气候适合种植桑树。桑葚可食,桑皮、根、叶皆可入药。桑叶养蚕,蚕丝织锦。匹匹锦缎,薄如蝉翼,轻似云霓。
先秦至宋,睢地桑蚕业最盛,睢人广植桑树,大兴织锦。距县城西二十五里,即承匡地,有古桑树,曰匡桑,蓊蓊郁郁。我来看时,微风拂动,桑葚遍地。好一幅采桑图景呀!大人挑着筐去采桑,孩子自告奋勇去爬树。桑树不高,节多,枝杈多,手攀脚踩,很容易就上去了。黄鹂鸟,在桑枝上跳跃着,啄食桑果。不时,还翘起尾巴,鸣叫几声。孩子顺手摘几粒桑果放进嘴里,紫的是甜,青的是酸。一筐一筐的桑叶采回家,那是蚕宝宝的美食啊。蚕啃桑叶,沙沙沙,像是春天的雨声。
襄邑(睢地古称,因宋襄公而得名)织锦闻名遐迩,当然是有原因的。匡桑蚕丝,色泽光润鲜艳,细长均匀,有韧性,拉力强大。秦汉年间,匡桑蚕丝就随襄邑织锦经丝绸之路,运往中亚、中东,最后到达欧洲。襄邑织锦一度影响着世界的丝绸贸易,也一度引领了世界的服装潮流。
睢地至今尚有锦绣、锦襄、锦翠、锦衣等地名。濯锦池,今天虽无锦可濯,但从斑驳的石板上泛着的幽光,依稀能辨识出睢人善织锦者,环池而濯的场景和盛况。
北宋时期,睢人创造了一个繁盛的锦绣时代。当时形成了北宋以来的一种审美范式——以锦绣为审美标尺,来观照、衡量、命名和评价其他事物的美。于是,就有了基于“锦绣”而产生的成语:“衣锦还乡”“锦上添花”“锦绣年华”“锦绣前程”。
可惜,襄邑锦绣的光荣与梦想一去不复返了。
上善若水。睢水曾经是睢地的根本。可惜数次洪灾水患,沙喷淤涨,吞噬了睢水不说,睢地州府城池连同那个时代也葬身淤泥之下。
淤泥之下还有什么?忽然想到人生。日子过着过着轰隆一下,就断了,就没有日子可过了。人生多少喧嚣和热闹,都在某一天,成了一缕烟云。生存与毁灭之间,似乎只隔着一片震颤的叶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问一句——睢地因睢水得名,那么睢水因何而得名呢?睢人终未详其焉。
不过,隐隐的,我有一种感觉,或许,睢水仍然活着。只是我们看不见。它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活在睢人的血脉里,活在睢人的灵魂和精神中。
睢水留白,这白上却是锦绣图景,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