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The New Yorker作者/Evan Osnos译校/葱油饼& Liwen & 雨山& 宠爱& 陈常然编辑/eve译读:T-Read | 译读纽约客:TreadNY
编者按
11月将落下帷幕的美国总统大选似乎从未这么牵动中国的人心。除了关注总统席位花落谁家对中国利益的影响,两位候选人的个人风格似乎也成为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抛开这些噱头,成为总统的特朗普或希拉里将如何塑造美国(或者更进一步,世界)的未来?欧逸文9月写了这篇万字长文,结合特朗普竞选以来的表现,从政治、外交、经济、安全等实际角度,预测了特朗普总统带领下的美国是怎样一副光景。他在最后发问:特朗普在竞选中就是这种表现,为什么要期待他当上总统后会有所改变?
本文不浮夸,不适合看完指手画脚炫耀优越感,适合静下心来阅读,了解美国政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2017年1月20日早晨,新任总统要去白宫拜访奥巴马总统,共饮咖啡后,他们坐上同一辆豪华轿车——奥巴马坐在右手边,而新总统坐在左边——共赴国会山。正午,在那里,新总统要在国会大厦的西侧露台进行就职典礼。
唐纳德·特朗普如果成功当选总统,届时他将会是70岁高龄,还差5个月就满71岁——是美国首任总统中年纪最大的,比当年宣誓就职时的罗纳德·里根还要大7个月。里根曾幽默地回应人们对他年龄的关注——1984年,他承诺不会“出于政治目的利用自己竞选对手的年轻无知。”不过特朗普喜欢不一样的应对策略:几个月以来,他的竞选顾问们都在散播一条消息,称特朗普的民主党竞争对手、68岁的希拉里·克林顿其实得了脑部疾病,不为外人所知,而她现在不论爬楼梯还是直立坐在椅子上都需要人扶。在竞选演讲中,特朗普也质问她是否还有当总统的“体力与脑力”。
特朗普在竞选活动中的大吹大擂——那些毫无顾忌的口水仗,以及对既定事实的忽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人们很容易忽略一个会有更长远后果的事情:他朝着实际掌权的步步逼近。早在8月1日,他的入职团队就搬进了宾夕法尼亚大道1717号,这是一幢十三层的写字楼,和白宫仅隔着一个街区。团队领头人是新泽西州州长克里斯·克里斯蒂,成员中还有他的几位亲信,比如他的前任法律顾问威廉·帕拉杜齐。8月间,美国政府启动了一个联邦计划,以加速总统权力的移交,这样一来,特朗普的员工得以申请白宫的安全权限,在选举日后的第一时间获得加密信息。他们开始了遴选内阁成员的程序,制定具体的施政方针,还和现任白宫官员见面,规划国防部、国务院、国土安全部以及其他机构的移交工作。特朗普的助手还在进行一项计划,一位了解竞选的共和党人士称之为“首日计划”,他说:“特朗普花几个小时签署文件,把奥巴马的总统权力一笔勾销。”
斯蒂芬·莫尔是一名官方竞选顾问,也是特朗普家族基金会的高级成员,他解释道:“我们想确定特朗普在就职第一天能够签署的总统令有哪些。”这个想法来源于里根总统,他在入职白宫后的一周内遵守他竞选时的诺言,逐步放开了能源价格管制。特朗普的团队则是在研究奥巴马签署的行政令,看看哪些可以撤回。莫尔表示:“我觉得左派的人可能没搞明白,总统如果靠行政令执政,下一任上来可以直接把它们一笔勾销。”这样说倒是有些夸张:想要撤回一条已经通过“规则制定”阶段的行政令可能要花上一年多。
不过行政令的签署还是开了一个这样的头,而特朗普的顾问们已经在为首日计划制定方案了:特朗普可以拒绝承认温室气体排放的巴黎公约,就像小布什总统在2002年的时候“撤回”了对国际刑事法庭的支持一样。他还可以重启吉斯通输油管线的工程,暂停叙利亚难民计划,让商务部去提起对中国的贸易诉讼,或者,他还可以放松枪支买卖的管制,放宽对购枪者的背景调查。但这些都不重要,不管特朗普在1月20日还要做些什么,他的第一步(正如他本人所言,“我一到办公室”)一定是履行他的竞选核心承诺,对美国的移民系统进行大改革。“任何非法进入美国的人都是我们驱逐出境的对象。”他在8月对菲尼克斯的群众演讲时这么说道。
特朗普成为总统候选人已经一年有余,美国民众对于他被挖出来的劣迹早已见怪不怪,不管是失败的商业计划还是守财奴般的狠心,以及他的偏见与厌女情结。他最近的丑闻在公众眼中也是司空见惯:对悲痛中的母亲恶语相向、逃税、出生地阴谋论(译者注:特朗普多次公开质疑奥巴马的美国公民身份)以及其他各种谎言。但他又何曾提到美国这个国家的未来?到了9月中旬,特朗普进入了竞选活动的最后冲刺阶段,他已经追平了八月民调中低于希拉里9个百分点的落差。特朗普获胜已经不再是恶搞喜剧或同人小说里才有的情节了。我们真的要问:特朗普如果真的当上了总统,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这个夏天,我采访了数十个人,问他们在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内,美国可能会有哪些改变。他的竞选顾问们介绍了他的计划,他的副手们一遍遍转述他的言论。我还咨询过五位共和党老党员,以及欧洲、亚洲、拉美的政治家、经济学家、战争游戏玩家、历史学家、法学学者。我采访的对象中,不在特朗普竞选团队中的人基本都觉得特朗普会失败。但是他们也觉得他的影响力不会消失。他们通过几个例子证明特朗普的影响力已经超越本次竞选,改变了美国政坛的现状。在美国努力阻止核扩散七十年后的今天,特朗普却建议日本和韩国最好发展自己的核武器。斯坦福大学政治学教授斯科特·萨根刚从首尔回来,他是一名核武器专家,他告诉我:“特朗普的言论正在起效,一些政治领袖,尤其是政党中的极端保守派正在公开呼吁研发核武。”
特朗普的很多政策立场都是飘忽不定的,他对于一些政策拿起又放下,有时候又再次提起。比如给学校老师配枪,废除引入国外技术劳工的H-1B签证,以及临时发起一个“全面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的计划。他说过:“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这句话对于有些人来说意味着上任后的特朗普会被体制所同化,被宪法绑住手脚。俄亥俄州立大学政治学家兰德尔·施韦勒告诉我:“我觉得我们在一个关键的历史节点上,有可能特朗普就是总统一职的合适人选。他不完美,但是我们需要一个不一样的人,因为政府有太多死板的东西。美国老百姓不笨,他们如果投票给特朗普,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而特朗普所在的共和党内很多人说他们不指望特朗普兑现他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诺言。6月的一项昆尼皮亚克民调显示,特朗普早在一年前就开始说要在美墨边境建造一堵“高耸美丽又强大的墙”,但只有百分之四十二的共和党人认为他真的会这么做。
从竞选表现看执政风格,这句话真的一点也不假。1984年,政治学家迈克尔·库鲁孔斯统计了自伍德罗·威尔逊到吉米·卡特时期的所有总统,发现他们实现了百分之七十三的竞选承诺。而最近,无党派调查网站PolitiFact(政治纪实)评估了奥巴马总统竞选时许下的超过五百个承诺,结果或许会惹恼他的反对者:他实现了百分之七十的目标,虽然有些结果不尽如人意。为了将意愿转变成实实在在的政策,历届入职团队会编写秘密的指导方案,称为《承诺书》,书中编入了候选人曾说过的话,根据这本书确定整个政府从上至下所有官员的工作重点。在2008年的竞选中,奥巴马的入职团队向每个竞选团队的成员发放了一份备忘录,解释了“怎样的话才能算竞选承诺”。
备忘录中说道:“带‘将会’、‘将要’、‘创造’、‘保证’、‘提高’、‘消除’等字眼的,基本就是具体的政策承诺了。”特朗普讲到他要创造和消除的东西时,基本离不开这三点:在他的观念中,美国花了太多时间试图解决世界上的问题;贸易协定蚕食着这个国家;而移民也会危害美国。他说话时天马行空,来回反复,但是他永远带着强烈的自我保护本能,不会离他的根本立场太远。在特朗普身边担任多年顾问的罗杰·斯通告诉我,如果认为特朗普说的最极端的想法不会实现那就大错特错了。“或许最高法院会阻止他暂时禁止穆斯林入境的想法,但没关系,他可以禁止任何人进入美国,不管他是从埃及来的、叙利亚来的、利比亚来的还是沙特来的。他和里根一样,都是实用主义者。”政治学家威廉·安托立斯是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米勒研究中心的主任,他指出,当上总统的特朗普可以领导“由280万联邦雇员和150万正规军组成的世界上最大的‘公司’”。
特朗普有机会改变最高法院的格局:大法官一职的空缺急需填补,其他职位也将很快出现空缺。现在的大法官中有三位已经年届八十或快满八十岁。至于特朗普集团,根据法律,他可以保留控制权或是所有权。因为总统不像内阁官员和白宫工作人员一样受到利益冲突法的相关限制。不过总统的政策,尤其是外交政策,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公司,而特朗普的家族企业在土耳其、韩国、阿塞拜疆等地都有一些有争议的生意。特朗普或将面临压力,做出和迈克尔·布隆伯格一样的安排——他成为纽约市长时,基本放弃了公司的决定权。
特朗普曾说过他会将公司的日常管理交给他三位已经成年的子女:小唐纳德、伊万卡和埃里克。作为总统,特朗普将有权任命大约4000名官员。但是他也会遇到一个特别的问题:有一百多名共和党元老发誓永远不会支持特朗普,并且还强迫年轻的成员决定是要和他们一样对特朗普敬而远之,还是进入他的执政团队去试图约束他。到了9月,竞选团队已收到四百多人的申请,有些已经受邀进入入职团队。人们都在试图分析:特朗普到底是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那样的昏君,还是墨索里尼那样的暴君?如果他像墨索里尼,那他是像1933年时的那位,还是1941年时的那位呢?迈克尔·切尔托夫曾效忠于两位布什家族的总统,在老布什政府任联邦上诉法院法官,在小布什政府任国土安全部部长。近日,他与其他49名共和党高级国家安全官员联名写信,宣称特朗普“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鲁莽的总统”。 切尔托夫向我透露,一些年轻的共和党人曾向他征求意见:若特朗普成功当选,加入他的阵营会不会被视作爱国,而非被认为是出于政治投机。
“我觉得任何想要加入特朗普阵营的人都得非常认真地摸摸自己的良心,免得自欺欺人。”切尔托夫说道。特朗普的竞选计划不由意识形态主导。在1999到2012年间,他五次更换党派,刚开始竞选时,他有所保留地赞许美国的合法堕胎中心(Planned Parenthood),但又反对堕胎;支持同性恋权利,却反对同性婚姻;他还发誓要保卫社会保障金。总而言之,他秉持交易至上的信条,在各方面展示出过分的实用主义:与其说将他把利益置于价值观之上,倒不如说他认为在利益面前价值观毫无意义。特朗普很依赖政治老手的良策。特朗普的顾问纽特·金瑞奇90年代曾任美国众议院议长,他首创了许多党派斗争的手腕。金瑞奇告诉我,他正敦促特朗普优先考虑一个少受关注又颇具争议的保守主义举措——结束联邦雇员的终身任期。
这将激励共和党人,也有利于在本次艰难选举后修补党内裂痕。“争取权力,解雇腐败、不称职和不诚实的员工——这是最后一战。” 金瑞奇说道。他猜联邦雇员的公会会抗议,按他的话来说,会带来一场“持续的战争”,就像2011年围堵威斯康辛州首府麦迪逊那次一样。彼时,州长斯科特·沃尔克遏制了公共部门员工的集体谈判权。抗议历时五个月,工会没能撤销州长和州参议院议员职位,沃尔克占了上风。金瑞奇预计,同样风起云涌的局面也将在华盛顿上演。他说:“你必须结束公务员终身制,这样,那些公会就会自动成为一盘散沙。”总统究竟能做什么?为了防止1787年《反联邦党人文集》中所述“凯撒、卡利古拉、尼禄或图密善” (译者注:历任罗马皇帝,独裁者)的崛起,美国国父们将立法权交给国会,将宪法的最终解释权交给最高法院。但20世纪30年代纳粹德国崛起时,国会未能采取行动作出回应,冷战时期,为了防范人们对突然遭受核袭击的担忧,白宫的权力得到了进一步加强。译者注:1787年《美利坚合众国宪法》通过后要由十三个州的代表会议分别批准,但是各州对新宪法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并引发了美国史上最激烈的论战。《反联邦党人文集》是这次论战的产物,另一本更有名的论文文集是《联邦党人文集》。“三权制衡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比我们想象中弱了很多。”
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教授Eric Posner认为,“国会把很多权力移交到总统手上,历任总统根据宪法手揽更多权力,国会也都默然接受了。”他补充道,而法院又面临着流程过慢的问题。“如果总统行动迅速,司法体系能做的就不多了。比如最近的反恐战争。司法部门虽然能够限制布什,但这花了很长时间。”特朗普的某些承诺只有经过国会或法院的同意才能实行。比如废除奥巴马医改和减税,他还说要拓宽“我们的诽谤法”,不再保护记者权益,这样“我们就可以起诉他们,赢一大笔钱。”(实际上美国没有联邦诽谤法)。哪怕共和党维持对国会的控制,他们也不太可能在参议院中赢得必要的60张投票,冲破民主党的阻挠。译者注:任何一党在参院拥有60席,就占全部席次的三分之二,可随时要求停止辩论进行表决。反对党不得再以冗长发言战术阻止表决。但特朗普单枪匹马也可以实现许多目标。总统可以自行与伊朗就核协议重新谈判,颁布穆斯林禁令,或者命令司法部门重点关注特定的犯罪行为和目标。在竞选过程中,他指控亚马逊“逃税的罪行无异于杀人之后逍遥法外”,并发誓若自己赢了选举,“他们麻烦就大了。”
以上所有行为都可在法庭上争论一番。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分析了特朗普的承诺,用其执行主任安东尼·罗梅罗的话来概括,它们会“违反宪法的第一、第四、第五和第八条修正案。” 罗梅罗表示,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会“挑战和阻挠他的计划实施”,但抢占先机正是总统的核心优势。政治学家特里·M·莫和威廉·G·豪威尔在1999年的论文中写道,“当移交司法和立法结构时,总统的计划已成既定事实。”在9·11恐怖袭击之后,布什总统签署了一项行政令,允许国家安全局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监控美国公民。尽管立法者表示担忧,人们发起诉讼,但该做法一直持续到了2015年,当时国会下令停止大规模收集电话元数据。奥巴马也曾利用总统特权提高燃油经济性标准,在阿拉斯加和北冰洋部分地区暂停能源开发。当代总统偶尔也会受制于某些政府官员的不服从。在打击恐怖主义的问题上,特朗普曾说,“你要干掉他们的家人”,努力“想办法切断那里的互联网”,用“完全不可想象”和“比水刑糟糕得多”的战术。美国前国安局和中情局局长迈克尔·海顿将军认为高级军官会拒绝执行这些计划。
“军人不得服从违法命令。”倘若当选,特朗普将是第一个没有任何公共部门或军队高层任职经验的最高统帅。在党内竞选时,他曾表示自己不信任美国的情报官员(“那些为国家干活的人”),并宣称,“对于ISIS组织,我了解的都比将军们多”。拿到共和党提名后,特朗普立即获得了他的第一批绝密信息。在特朗普纽约办公室的全国情报简报会上,他的高级顾问、已退役的迈克尔·弗林中将也在场,他一直提问、评论,打断汇报过程,直到克里斯蒂让他冷静一点。(竞选团队否认了这一描述。)后来特朗普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表示,汇报者的“肢体语言”暗示“他们不喜欢”奥巴马。情报专家批评特朗普不该公开讨论机密汇报,渲染政治色彩。许多国家安全官员告诉我,判断总统行事风格的决定性因素是他如何回应突然事件——比如,一次疑似恐怖主义的严重断电。“他/她是否会行事冲动?”特朗普的顾问吉姆·伍尔西曾在1993至1995年担任中情局局长,他质疑道,“有一点比较肯定,第一份报告几乎总是错的,至少部分如此。若美国总统说,‘我刚拿到一份报告,说美国军队正遭遇袭击’,那很难会有人违抗命令。”
在《特朗普:像亿万富翁一样思考》(2004年)一书中,特朗普写到,其他人“惊讶于我做大决定时的速度之快,但我学会了相信直觉,不考虑太多。”他补充道,“肤浅的人也是智慧的,顿悟的那一天对我来说是深刻的经历。”他为自己的复仇和猜忌情绪洋洋得意。2007年他曾写到“如果不想着报复,你就只是个蠢货!” 他曾在2000年说:“做个偏执狂。”
多年来,特朗普一直表现出对核武器的好奇心。1984年的特朗普还不到40岁,他对《华盛顿邮报》说想与苏联人协商核条约。“花一个半小时就能了解核导弹的一切,”他说,“我觉得我本来就知道不少。”普林斯顿大学科学与全球安全项目的研究学者布鲁斯·G·布莱尔说,特朗普1990年曾在某次接待会上偶遇一名参与核武谈判的美国代表,他主动要建议如何与苏联方达成“极好”的协议。特朗普告诉他谈判要迟到,威胁苏联谈判方,把手指戳到对方的胸膛里说“去你妈的!”近日,刚为特朗普提供咨询的前共和党白宫官员告诉我,“坦白讲,唐纳德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无知。”丹·扎克最近写了本关于核武的新书《阻核之路》(Almighty)。他介绍道,在总统就职宣誓后,特朗普很快会分配到一名军事助手,他有一个45英镑重的铝质皮革箱,里面装着“核战争发动手册”。
手提箱在白宫被称作“足球”,其中有一张清单列出了国外的核武打击目标,包括城市、军火库和重要基础设施。发动核袭击前,特朗普先要用一张被称为“饼干”的验证卡,方便五角大楼作战情报室的一名指挥官确认身份。(扎克写到,“据称,吉米·卡特曾无意中将饼干送去干洗店,比尔·克林顿弄丢了饼干,几个月都没告诉别人。”)偶尔,总统关于核武器的命令会让其下属很难接受。1969年10月,理查德·尼克松让国防部长梅尔文·莱尔德启动核武高战备等级。斯坦福武器专家萨根认为,尼克松此举是为了让苏联相信美国会攻击北越。莱尔德深感震惊,找了个借口拒绝:高战备等级会和原定的军演相冲突。萨根回忆道:“莱尔德知道尼克松信奉所谓的‘狂人理论’(madman theory)。”即让美国的对手怀疑尼克松不理智,从而不敢发起进攻。“但莱尔德认为,狂人理论实在太疯狂。为了越南这种小问题威胁使用核武器不会有效果,反而很危险。他想拖延一下,希望尼克松能冷静下来。尼克松经常这样,气冲冲地说一些话,但只要没人理他,他事后也想不起来。”但那一次,尼克松没有忘记,莱尔德最终还是服从了命令。
那次行动准备不足,收场惨淡。18架满载核武器的B52轰炸机飞赴苏联,有一些轰炸机的飞行间距过近,在事后的报告中被判定为“不安全”。随后,总统的另一名助手也试图干扰尼克松对核武器的控制。在1974年水门事件的最后几周,尼克松的一些顾问认为尼克松处在不稳定状态。詹姆斯·卡罗尔在其讲述五角大楼历史的书籍《战争之屋》中提到,当时的国防部长詹姆斯·施莱辛格向当时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下达了一份指令,要求“所有来自总统的紧急指令”在实施之前都必须先转给他。这一份指令也许是不合法的,但仍被执行了。一名前内阁成员告诉我,如今很多共和党人都抵制特朗普,而那些加入他阵营的可能会被视作“像奥利弗·诺斯一样的下属”。(1987年,其时的白宫助手奥利弗·诺斯在国会作证谈到自己在伊朗门中的角色,说道:“如果我是中校,哪怕总司令让我站到角落里并骑到他头上,我也会照做。”)
尼克松总统图书馆的前馆长蒂莫西·纳夫塔利在看到特朗普的竞选全过程之后,说道:“特朗普推特的内容,是尼克松不敢公开说的那些话,我们是通过录音才知道尼克松确实说过那些话的。尼克松如果和特朗普处境相同,他一定会捏造出一些阴谋论来应对。尼克松确信民主党在监视自己,所以他也监视他们。尼克松为自己找的理由是:‘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竞选中,外交事务为特朗普提供了最丰富的新素材。当被问到伊朗的军事部队圣城旅时,特朗普表达了他对库尔德人的看法。2015年12月的一次辩论中,一名主持人问特朗普他怎么看美国核政策的基石“核三位一体”(译者注:“nuclear triad”,一国同时具备有陆基洲际弹道导弹、潜射弹道导弹和战略轰炸机三种核打击方式的能力),很明显特朗普完全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特朗普回答:“我认为,对我来说,核只是一种力量,其摧毁性的结果更加重要。”
4月份,里根时期的国务院官员理查德·伯特应竞选团队之邀为特朗普贡献了首次外交政策主要演讲中的内容。伯特于1985到1989年担任美国驻德大使,特朗普建立一个更加克制和“务实”的美国力量的观点吸引了伯特。伯特说:“我们曾经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但如今,我们不再生活在单级的世界。这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但我们搞砸了,不仅仅在伊拉克。我们总是忙着帮别的国家建国或者实现政权更替,忙着推广民主,却发现,这些事情比我们想象中要难得多。”伯特为特朗普提供演讲内容,但他并非特朗普的积极支持者。4月特朗普发表了那份外交政策演讲,但竞选顾问普莱蒂克·卓格勒却看出来特朗普对这个话题不太舒服。“他读稿子的时候不太自然,怎么看都很奇怪,”如今是《国家利益》杂志总编的卓格勒告诉我。
“我们面前的这位竞选人总是做出自己的判断,不管这种判断正确与否;传统的外交政策不太适合他。”3月,特朗普被问道,他在外交政策领域最常咨询的人是谁,他说:“首先,我最经常和自己对话,因为我很聪明,我也说了很多东西。”他很难吸引到共和党内知名的顾问,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的口号——“美国第一”,这一口号已经不止体现出孤立主义的色彩,而是对美国力量的极致追求。“我想拿回我们曾经给予世界的一切,”他曾在2015年4月如是说。特朗普把美国描述成无政府世界中的幸存者,这让许多国家开始重新审视他们对美国的看法。“这听起来好像是你必须花钱雇佣美国军队一样,”驻华盛顿的一名欧洲外交官说道。他还说,就算某些说辞可以理解成是迫于竞选的压力,特朗普在初选中的成功仍然反映出了美国人态度和特朗普自身意图的改变。“特朗普这种所谓责任分担的理念很可能深植于他内心深处,他就是觉得现在的态势不对,觉得美国正在被劫掠。”
某些情况下,特朗普使用的语言会起反作用。他坦言将会对中国采取强硬立场(“我们不能让中国继续强奸我们的国家,”特朗普五月份说道),但在中国,特朗普“美国第一”的政策却被视作在感慨一个悲观且筋疲力尽的美国。近期观察者网上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是《美国将不再谈人权不再无条件保护北约》。复旦大学知名外交政策学者沈丁立说,中国官员会担心特朗普的反复无常,但沈认为,最终特朗普也不过是一个只会威胁、容易对付的政治新手。中国反而会担心希拉里如果成为总统将实行的政策,因为她在担任国务卿期间主导了美国重返亚太的战略,意在平衡中国在亚洲的势力扩张。“希拉里更好懂,可能也不好对付,”沈说道。“人权,重返亚太,这两个话题中国都不喜欢。”特朗普不是典型的孤立主义者。他有时会肯定别人,而这有时会带来他意想不到的效果。当他说奥巴马“创建了ISIS”时,黎巴嫩军事势力真主党喜出望外。真主党的领袖哈桑·纳斯鲁拉现在和叙利亚总统阿萨德是盟友,他曾说过是美国创立了极端组织,在中东撒播下混乱的种子。现在看来,特朗普是在肯定纳斯鲁拉的说法。“特朗普是美国总统候选人,”纳斯鲁拉在电视上说道。“他说的话都是代表美国共和党的。他手里有数据,有记录。”另一些包括ISIS在内的军事组织在招募材料中都加上了特朗普说过的话和他的头像。
1月份东非军事组织、基地组织的盟友青年党的招募视频中,就有特朗普呼吁美国禁止伊斯兰人进入美国的片段。招募视频中警告道:“明天,美国就会成为一个宗教歧视之地,成为又一个集中营。”特朗普反复提出的承诺中,有一个是对伊朗的核问题进行“重新协商”。特朗普的外交政策顾问瓦利德·法勒斯说道:“特朗普不会执行已经达成的协议。”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伊朗问题专家卡里姆·萨迪加布认为,对协议的具体条款有所微词很正常,但不遵守协议简直就是“便宜了伊朗”。“伊朗国内的强硬派早就想瓦解协议,但不想承受后果,”他说。“而特朗普是他们最理想的解决方案。伊朗人会说,‘你们既然不按协议办事,那我们也继续我们的核项目。’”7月,特朗普在外交政策上走出了最戏剧性的一步。他宣布,如果波罗的海沿岸的北约诸国遭到攻击,他将根据该国是否“履行了其对美国的义务”来决定是否要帮助他们。
爱沙尼亚总统托马斯·亨德里克·伊尔韦斯在采访中被问到对此事的看法时,否认了认为爱沙尼亚对北约贡献不到位的说法。“爱沙尼亚没有被动地把维护安全的重担摊给其他成员国,”他说,“实际上,按照国土规模不同的国家承担相应义务的标准,爱沙尼亚在阿富汗的行动中的贡献可以排在前几。”他没有提到特朗普的名字,而是警告不要在涉及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外交政策问题上大做文章。“俄罗斯侵略乌克兰,俄政策及它在邻国的行动对欧洲整体安全的影响,都标志着后冷战秩序下相互信任的终结。”在特朗普发表了自己对北约的看法后,我拜访了位于弗吉尼亚州阿灵顿的兰德公司,这是一家无党派研究机构。冷战期间,兰德公司开发了政治军事战争游戏,来模拟现实战场。兰德有4位成员因为对博弈论的研究获得了诺贝尔奖。兰德博弈论中心的主任大卫·席拉帕克说:“游戏就是对未来事件的预览。”
席拉帕克说,在2014年的春天,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后,“有一个问题浮现了出来:即如果俄罗斯有意袭击北约,它能构成多大伤害?”为了测试这一命题,兰德公司在美国国防部的资金支援下组织了一系列的战争游戏,军官、军事战略家等也参与其中,以观测如果俄罗斯袭击了北约最脆弱的三个国家——爱沙尼亚、立陶宛和拉脱维亚,将会有什么后果。让席拉帕克吃惊的是,在模拟测试中,俄罗斯的军队仅需三十六小时就能攻到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首都的外围。更令人吃惊的是俄罗斯军队的破坏力。从德国、意大利以及周边调来的美国军力也不够强大。“十二小时内死去的美国军人比阿富汗和伊拉克十六年来死去的美国军人之和还要多。”席拉帕克说道。“在十二小时内,美国空军失去的飞机数量超过了其越战后所失去的飞机总数。”
他继续说道,“在我们的案例推演中,俄罗斯人将450辆坦克投入战斗,而北约投入战斗的坦克数量为零。因此这会演变成一场手无寸铁抵御全副武装的战争。”(基于游戏的经验,兰德公司建议北约将三个重装甲旅部署于波罗的海国家。)席拉帕克蓄着银色的山羊胡,戴着牛角框眼镜。他已经在兰德公司工作了三十四年。我问他特朗普对支持北约的看法会不会在大选之外产生一些影响。兰德公司对美国大选保持立场中立。他说道:“威慑战略本身就是心理战。这是你在面对潜在对手时基于一些基本准则创造出的一种心态。准则之一是确定性——对手确信如果做了你禁止的或会阻止的事情,你所威胁的结果就会发生。”美国真的说要减少对北约防御的投入,部分美国人会觉得,美国一直以来保卫欧洲的承诺,原来也并非是从一而终的。“我们已经见证了七十多年的大国和平,这是后威斯特伐利亚历史上最长的时期,”席拉帕克称。“我认为我们没有思考,或者说没有理解这一和平的价值的一个原因是,上次的那种冲突已经过去太久了。”
在离家较近的地区,特朗普对墨西哥的批评已经助长了另一位总统候选人的起势——洛佩斯·奥布拉多尔。一些墨西哥人称他为他们自己的唐纳德·特朗普,他是一个好斗的左翼分子,提倡减少墨西哥和美国的情报合作。在最近的民调中,他的支持率在一众候选人中拔得头筹。曾在美国和中国工作的前墨西哥外交官乔治·瓜哈尔多警告称,如果美国政客对墨西哥的敌意激增,墨西哥在履行帮助美国反恐的承诺时就不会那么积极。瓜哈尔多对我说:“911事件后,美墨反恐合作一路开挂。墨西哥有很多成功阻止恐怖分子的案例。卡扎菲的儿子想在墨西哥生活,墨西哥拒绝了他。但是墨西哥人民都在说,如果美国选了特朗普做总统,那就让他们见鬼去吧。”
特朗普最舒服的状态就是讨论国内问题时,大谈国内政策,宣扬他的核心承诺,用他最近的话来说,打造“一个坚不可摧的、实实在在的、高大的、强大的、美丽的南部边境墙。”严格说来,那并不是一个幻想。切尔托夫在领导美国国土安全部期间曾监督边境围栏的建设,他曾说:“建边境墙没特朗普说的那么快,但从实际操作的角度这是可行的。”特朗普的政治命运和建造边境墙的承诺息息相关,他的建议者认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尽力一试。金瑞奇告诉我:“他必须建一堵墙或者一道栅栏。而且要马上开始。”
特朗普设想中的边境墙是钢和预制混凝土板的结构,高度在35到50英尺之间(10-15米)。(“没有梯子能越过”),墙还要有足够的深度,以防止通过隧道穿越。墙要有1000英里(1609公里)长,是边境线长度的一半,因为剩余的部分有物理屏障。边境墙建造费用将高达120亿美金。独立分析机构认为花费至少要250亿美金,更不用说建造该墙需要花费最短四年的时间。该计划的其他细节都是一种错觉。为了强制墨西哥为边境墙付费,特朗普打算没收非法移民发回墨西哥的汇款,增加边境费用和关税,但这些行动的法律阻碍和实际障碍是无法克服的,墨西哥政府也承诺绝不付费。(“我不会为那该死的墙付钱,”墨西哥前总统比森特·福克斯去年说道)。
因此,特朗普将需要国会拨款,而且,就目前来看,共和党领导人认为这一途径不可能成功。尽管如此,金瑞奇说,他会尝试使用选举时间表给弱势的官员施加压力,获取支持。“还记得2018年参议院选举有多少个民主党席位么?”他说。二十五人。“到那个时候,你真的想做曾经阻止围墙计划的人么?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在2019年建好它。”最有可能的场景是,在协商之后,特朗普的边境墙最终会变成对联邦出资的边境围栏的延伸,很小,也没什么实际意义。该围栏由参议院于2006年批准建造,得到了26位民主党人的支持,包括当时纽约的新任参议员希拉里。
从一开始,特朗普最具雄心壮志的承诺就是将1130万非法移民驱逐出境——通过大规模遣返,或者施压让他们自行离开。“他们必须走,”他说道,还预测可以在两年内完成这一驱逐计划。这意味着把逮捕的速度提高20倍,实现每天逮捕15000人。特朗普通过赞扬艾森豪威尔时期的移民驱逐项目来解释自己的想法。该项目“将非法移民驱逐到南边以南,他们从此再没有回来。”在去年11月的一次辩论中,他如是说。“德怀特·艾森豪威尔,你别心软,别手下留情。”艾森豪威尔的移民项目Operation Wetback于1954年6月颁布实施。该项目由退役将军Joseph M. Swing领导,通过侦察机定位穿越边境者,并派吉普车队对其进行拦截。
Mae M. Ngai所著的《不可能的任务》(Impossible Subjects,对非法移民史的研究)显示,在项目进行的最初三个月,项目逮捕了17万非法移民,有些移民被运上货轮,遣返墨西哥。某一次这样的远航中发生了动乱,随后,一项国会的调查描述当时的场景“像一艘十八世纪的奴隶船”以及“船刑地狱”。陆路驱逐情况同样悲惨。在一次围捕中,气温高达44度,造成88人死亡。许多美国公民也被错误地驱逐出境。在布什执政期间担任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局长的朱莉·迈尔斯·伍德告诉我,她被特朗普移民计划的有些内容吓到了,并提醒批评者们不要对此不以为然。“这不是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非黑即白,”她说道,“你可以想象一些非常规的选项。”
如果特朗普当上了总统,他或许会允许移民及海外执法局官员获取包含住址信息的税务局文件。(缴税的非法移民往往会登记真实地址以接收退税支票),他可以援引《美国移民和国籍法》第287条,为数千名地方和国家的特工和警察的驱逐行动提供支持。“你可以把人们放在火车上驱离,”她说道。“再重申一次,我不推荐这样做。你也可以把人们放到大型游轮上。”位于华盛顿的保守派智库美国行动论坛为特朗普的计划做了一个预算:在农场、餐厅、工厂和建筑工地对非法移民进行围捕需要超过9万的围捕人员——这是联邦调查局特工数量的六倍。被俘的男人、女人及儿童需要348831个床位,是二战期间拘禁日裔美国人所需空间的近三倍。计划实行还需要数以千计的包车(平均每车54个席位)和飞机(每架可容纳一百三十五人)将移民送回边境或祖国。该报告估计所需总花费为6000亿美元,并判断从财务上来说,这样大的开销是不明智的。
8月,特朗普的民调支持率下降时,他曾说要“缓和”他的移民计划,但遭到支持者的拒绝。随后,在8月31日发表演讲时,特朗普抛弃了温和的想法,承诺创造一个“驱逐工作队”,比当初艾森豪威尔的项目更加严厉,“你不能偷渡进来,隐匿在一个地方,然后等待着身份合法化。”他说道,“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据《华盛顿邮报》报道,他确定的驱逐出境重点目标至少有五百万人。特朗普也重述了他提出的穆斯林禁令。7月,一位在伊拉克殉国的战士的父亲希治尔·可汗批判特朗普的提议,而这位候选人用嘲笑可汗妻子加扎娜的方式予以回应:“她没什么可说的。她也许,有可能她不被允许发言。”(她随后声情并茂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在持续的批评声中,特朗普反而提出要“剔除所有对我们的国家或原则心怀敌意的人——或者那些认为伊斯兰教法应该取代美国法律的人。”
金瑞奇呼吁重建国会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该委员会成立于1938年,旨在调查颠覆和叛国罪方面的指控。“我们目前打算采取类似行动,”他在福克斯新闻上表示。“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对伊斯兰教至上主义者宣战,我们还要表态,如果你效忠ISIS,那么你就是叛国者,失去了公民资格。”这个委员会口碑并不好;在1975年被撤销之前,它为拘留日裔美国人打下了基础,还导致被指控为共产主义支持者的人受到调查。1959年,前总统哈里·S·杜鲁门称之为“如今国内最不美国的东西”。
特朗普最重要的竞选承诺最后落到了经济上:作为一位总统,他将汲取自己的从商经验,“只和最优秀、最重要的人在一起”,带领美国走向更大的繁荣。但他的团队中有一些参谋与这一要求背道而驰:特朗普开除了推搡女记者的第一位竞选负责人科里·莱万多夫斯基,接着强迫首席幕僚保罗·马纳福特辞职,此前马纳福特因组织秘密游说和秘密接受乌克兰领导人贿赂的指控而失势。(马纳福特否认了这两项指控。) 为了解特朗普眼中能将其政治高见付诸实践的人,我联系了特朗普的政策顾问斯蒂芬·米勒,此人是特朗普阵营内一位激情似火的暖场发言人。
现年31岁的米勒曾为明尼苏达州众议员米歇尔·巴赫曼工作,后来到了阿拉巴马州参议员、因批评自由贸易协议和非法移民而出名的共和党人杰夫·赛辛斯手下。政治新闻网(Politico) 称米勒是“一个特别让人不安的人,即便对许多同党他也是如此”,部分原因是他大学和高中写的文章。在杜克大学就读期间,米勒曾指责诗人玛亚·安杰洛是“种族偏执狂”,还称一个学生组织是“信奉种族优越论的激进爱国西班牙裔团体” 。米勒让我找特朗普的经济和贸易顾问谈话。为寻求经济上的建议,竞选团队争取到了美国传统基金会的经济学家、保守派游说团体“发展俱乐部”的联合创始人史蒂芬·摩尔。
现年五十六岁的摩尔和蔼可亲、谦逊质朴,用他自己的话说还“有点冒冒失失”。(2000 年大选期间,他忘记在日历上备注当时的候选人乔治•W•布什邀请他作汇报一事,因此断送了在白宫谋得一官半职的前景。)2012年,他帮助教父披萨的前首席执行官赫尔曼·凯恩改进其“9-9-9”税收改革计划,该计划将税收标准缩减到三类,税率都定为9%。特朗普在飞机上会见了摩尔。在诸多会议的空隙,他和其他人制定了一个基于供给侧的经济计划:通过减税来激励人们工作,刺激企业投资。“基本上就是这个理论,”摩尔说,“自罗纳德·里根上台以来,这就成了保守派的典型问题。这一直是左右两派之争。
对自由党来说,税率并不重要”——他们是指对于刺激经济增长来说。“我们则认为很重要。”特朗普团队将焦点放在降低营业税税率上。摩尔说,“我建议他,你应该以此来刺激经济。在上任的前一百天你就该这么做。”经济学家们的反应好坏参半。左派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认为,这个刺激计划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在比尔·克林顿和奥巴马两位总统的任期内,就业增长率比乔治•W•布什时期更高。摩尔则反称罗纳德·里根就通过减税实现了就业增长。特朗普经济思维的另一半是他的观点——“我们这些有百害而无一益的贸易协定正在杀死我们。”作为总统,他将有权力退出跨太平洋伙伴贸易协议(TPP)和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对来自中国的多种商品征收关税,而且如果世界贸易组织反对他的举动,他还能退出世贸组织,正如2002年布什总统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一样。但和特朗普的贸易顾问之间的面谈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是一种戏剧表现手法,一种虚张声势。他们认为,这种手法能让他们达到目的而不必实际征税。
2006年,美国最大钢铁生产商纽柯钢铁公司面临着来自中国的激烈竞争,其前首席执行官丹·迪米科自费出版了《钢铁中的美国未来:一名首席执行官的呼吁》(Steeling America’s Future: A CEO’s Call to Arms)。早在大多数共和党人预见到自由贸易引起的强烈政治反对之前,迪米科就写道,“如果政府领导人拒绝向我们提供一个可以公平竞争的环境,那么他们应该感到羞愧。”迪米科,一个快言快语、胸肌发达的纽约本地人,利用在纽柯的职务之便在电视采访中宣传了他的主张,而后特朗普与他取得了联系。“我们当时讨论了中国的贸易、欺骗,和所有这类问题。”迪米克告诉我。现在他是特朗普经济顾问委员会的成员,在纽约拜访过特朗普,为向他提供标新立异的建议而洋洋得意。
他说,美国要对付中国,就应该表现成牙医办公室里咄咄逼人的病人:“病人应该这样对牙医,坐在椅子上,抓起牙医的蛋蛋说,‘你不弄疼我,我就不会弄疼你。’”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的商学教授彼得·纳瓦罗是特朗普在贸易和中国问题方面的高级政策顾问。他不会讲中文,和许多主流中国学者意见相左,但他曾执导过包括《致命中国》(Death by China)在内的多部纪录片,写过《即将到来的中国战争》(The Coming China Wars)等著作。纳瓦罗趁着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的间歇告诉我,他的主张是有必要“平衡贸易赤字”。他说,“仅仅做到这一点,就能推动这样的过程:增长越快,就意味着更多就业,随之增长的是实际工资,接着政府的金库内会流入大笔的税收,如此一来就有钱投入基础设施、社会服务和国防了,而这在以前常常被人忽视。”他又补充道,“把精力放在贸易赤字上,好事就会发生。这是唐纳德·特朗普的经营理念。”
经济学人智库是一家经济和地缘政治分析机构,它将特朗普的获胜前景列入了全球经济十大风险之一。哈佛大学教授、前财政部部长拉里·萨默斯预测,综合所有因素来看,特朗普的经济及贸易政策将在其上任后18个月内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衰退。萨默斯告诉我,即便特朗普没有申请关税,“我们或许将追求极端民族主义政策的想法将会对全球信心构成极大的危害,还会大幅增加新兴市场金融危机的风险。”如果特朗普在关税一事上坚持到底,影响可能还会更大。调研机构穆迪分析的首席经济学家马克·赞迪曾为共和党和民主党两方进言献策,据这位中间派经济学家预测,特朗普的贸易计划可能引发一场贸易战,约四百万美国人将因此失去工作,而特朗普若是不上台则会多为美国经济创造三百万就业岗位。
不过,特朗普无需采取以上任何措施来对经济造成突然的影响。他信奉威胁的力量,也曾在企业管理中身体力行,而如果他成了一个背负国债国家的领导者,这种力量将迸发出新的光芒。今年五月,企业已四次宣布破产的特朗普说:“我借钱的时候就知道到时可以部分偿还。”他还说“如果经济崩溃了,你就能赚到一笔。”他可能会试图让债权人接受非全额偿还的美国国债,这个想法引发了一片哗然。备受指责的特朗普后来对《华尔街日报》澄清,说美国的“债券是绝对神圣的”,但这颗炸弹对金融界带来的影响却持久不散。资产管理公司米勒塔贝克的首席经济策略师安东尼·卡利达基斯告诉我,业内普遍将特朗普的胜利视为“足以动摇金融市场的重大事件”。他还表示,“就算他仅仅是暗示而已,我们也会下调美国国债评级,而这将导致大量外国投资者同时退出美国国债市场。”2011年,美国政府停摆导致债务上限迟迟得不到提高,股市下跌了17%。但本次事件的影响将会大得多。“评级机构无法忽视流言,”他说。
“要想让一切井然有序,最重要的是政府愿意且能够提供正常、全面的运作。”他还说道,“市场对愚蠢和无知毫无耐心。市场会感到恐惧。一年多来,特朗普一直鼓励支持者们把他当作一样尚未完成的作品——“一切都能商量” ——而这样含糊的说辞将他送到了他权力的大门口。但是,设想特朗普的总统生涯根本不需要想象力:他曾自豪地向人们展示了他眼中的头等大事,过去的心血来潮,面对压力的本能反应,以及他眼中的那些川普理念的执行者。在《特朗普:像亿万富翁一样思考》一书中,他引用了《富人的物种起源》(The Natural History of the Rich)一书作者理查德·康尼夫的名言:“,有着阿尔法人格的成功人士会十分执着于让外界接受自己的看法,他们对过高的目标怀有不理智的信仰,有时近乎疯癫。”特朗普的愿景,甚至他那“对于过高目标的荒谬信仰”统统都不是伪装。本世纪过去的这十几年,美国人有时会回顾前人犯下的大错,并将之归结于想象力的失败:没有预想到穴居的恐怖分子居然有能力发起攻击;也傲慢狂妄到忽视了国务院对入侵伊拉克后果的预测。
特朗普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风险:他的胜利不是因为想象力的失败,而恰恰是因为人们活在想象之中——人们居然会有这样一种神奇的想法,认为他上任总统后会与参与竞选时的表现有所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