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个一千多户人家的村庄,村里的四条街像是巨幅天然油画上的一个大井字。四眼水井就铆在“井”的交点附近。好像十多岁,我与近家的井就打上了交道。每天下午放学,头件事要拎只小桶打水。总得五六趟,才能把水缸装满。再打最后一桶搁在门台上,备洗手脸。井是够深的,井绳扯起来能晒四床被子。我初承担这家务母亲很不放心,跟在后边盯着。当时我想,这种保护多此一举,要是掉下井去,怕也是扯不住的。
打水是要技术的。大人们是用钩担勾住桶下到井里,再挂上绳套,轻轻一摆,一提一落,“噗通”就满了。我是把绳子系在桶上使劲摇摆,再使劲提落,才能打满。父亲有一年给我特意带回一只高度恰到好处的黑铁皮桶,放到水里就会自动倒没。用这只桶省事多了。我打水的技术也因此再没有长进。
村里人都知道,这口井水最甜,其他三眼都是咸水。但甜水井的挖掘却不乏苦涩味。开初打井是乡亲们兑份子,村里一位财主牵头施工。塌方砸死了人,井也没打成。解放后,这件事自然成了财主的罪状。每次开批斗会,少不了当作血泪史诉说。
解放军南下时,一个连住进村休整。大兵们不信邪,一鼓作气把废井挖出了泉,圈上了砖。
我四叔没喝上清澈的井水,就跟打井的人走了。到全国解放,又到我祖父母去世,他也没音讯。我出世前家里已挂上了烈属牌子——都说四叔阵亡了。
谁也没想到,海峡两岸开放后四叔突然回到村里。原来他是在金门战役中被国民党军队俘虏,去了台湾。四叔要去看井,要尝尝井水。
那甘甜的井水,四叔终是没能喝上。虽然井台、井壁都是完好的,但井已经枯了。家家户户打了卫生井,已经很久没人去取水了。
井是自己枯的。没了用,便自行灭掉,无论在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不失为一种品格。
如今,村里落实了安全饮水工程,一家一井已成过去,又复归到村人一井饮。一口深井通全村,户户安装自来水,龙头一拨转,清水哗哗哗。我少年提桶打水的辛苦和危险已失去重演的条件,只能另存为记忆。当初万没想到,挑水吃的千年历史到我这一代终结了。(张全林)
编辑:史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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